劉 征

李至穎就坐在我對面,穿着黑色的背心,一條屎黃色的沙灘褲。他開始講述自己的初戀:「我曾經喜歡過一個女生,那時候我正準備高考。我媽以為我自己在房間裏複習,其實我是在跟女友聊天。我們每天晚上11點開始聊,一直到凌晨4點。每天如此。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我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就把我的想法告訴給她的閨蜜,我當時就是簡單地覺得這樣不行。結果,我女朋友再也沒有聯繫過我。我倒也沒什麼感覺。可是不知為什麼,我的心卻好像一直被什麼壓着,透不過氣。不想學習,不想見人。我於是跟我的朋友們說,如果在街上我沒有和你們打招呼,你們也不要和我說話,因為我誰也不想理。7月份高考,我考得很差。去了大學,也只是報了個到,軍訓都沒有參加。我媽看到我這樣,就對我說:『出國吧,換個環境。』從那時候起,我才有了出國的念頭。」

李至穎就這樣平鋪直敘地描述着他的初戀,當中沒有任何有關情感的詞,全都是事實和事實的細節。但是這樣一段故事的背後,隱藏着他如何地愛着對方,對於兩人關係的戛然而止他是如何地捨不得,作為一個正在經歷初戀的年輕人,他既不知道這就是愛情,也不知道如何處理失去愛人以後的痛苦,以至於他自閉了。

初戀就這樣被完整地描述出來。甚至於,對於聽眾來說,一種叫做愛的感受因為並不是對方在談話的過程當中強加於你的,不是從一種很明白的、一般化的、普通的詞到達一種意指,所以它似乎變成了一種授權,讓這愛情和失戀變成了你的一個發現,你因此可以主動地參與到這個事件的細節當中去,並恨不得立刻告訴對方:「你沒發現這就是愛情嗎?!」

於是,一種唯物主義的愛情就在這種描述方式當中誕生了。它來源於一種純粹的事務性描述。只描述,不總結。講述者將物上升到精神這個最後一步的權利讓渡給了聽者。這個關於愛的印象並沒有因為他剔除了一切情感的部分就變得不可理解。故事作為一個本體,是被完全自然地給與了。

這是一種肉眼可見的方式。在體驗之初就已經蘊含在行動當中。即便經過了這許多年,當對方在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你依然能夠得出判斷。因為,其實倒不見得是他講述的方式很特別,而是這件叫做初戀的事本身所具有的牽動情感的程度本身決定了這件事的走向,它的過程也許因人而異,初戀這個概念也沒有被提到,可是正是這個未提及的概念決定了一切。也就是說,早在一開始,這一切就存在,無論你意識到還是意識不到。

只是,講述細節顯然是一個很好的方式,因為情節讓那個叫做初戀和失戀的痛苦隱隱約約,雖未出現,可卻有被聽者凝聚為一種觀念的力量。這直接呼應了對愛的承認,它屬於所有人。既然如此,當聽眾聽到這些話的時候,他自然就會想像出一段愛,並將這個被自己發現了的概念對應到自身。於是,聽眾就獲得了雙份故事,一個是講述者的故事,一個是聽眾自己的故事。他們的共鳴不是簡單地因為某一個一般性的、抽象的詞彙達到共鳴,而是因為各自差異的不同故事指向了同一個情感的對象而引起共鳴。移情在不知不覺當中自然發生。這場關於愛情的談論因而瀰漫於一種氛圍,令談話雙方都很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