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起:黃維樑、朱光潛、余光中
◆1980年代攝於香港中文大學余光中宿舍。左起黃國彬、余光中、梁錫華、黃維樑

編按:杜甫與莎翁如何比對?《文心雕龍》精要何在?翻譯與新詩過度西化?在最新的隨筆集《文學家之徑》中,香港作家、學者黃維樑一一道來。

在這篇文章中,作者向香港文匯報的讀者闡明其「學術隨筆」的文體特色,他更將這種寫法形容為「輕型學術論文」,「就如音樂之有『輕音樂』,」他說,「《文心雕龍》最後的一句話是『文果載心,余心有寄』,意思是『如果這些文章能夠表達我的心意,我的心意就有所寄託了』。我把學術文化的心聲寄託在書中,如果諸位能夠像聽輕音樂那樣,比較輕鬆愉悅地閱讀本書,你們『會心』,我就微笑了。」

文章為讀者帶來「悅懌」

當今學者發表的論文,都是正經八百的學術研究成果報告,力求嚴謹、精密、理性。1,500年前我國文學理論經典《文心雕龍》的《論說》篇所說的「論」,相當於我們今天所說的學術論文,就有這樣的要求,即要組織綜合各種觀點和資料,加以分析探究,得出一個結論。《論說》篇還說:好的論文要 「師心獨見,鋒穎精密」,意思是觀點獨到,有創見;論證要嚴密合邏輯。當前各地學報上登載的合乎要求的論文,都應該如此。

在資訊爆炸甚至過剩的當代,學者們為了職業、為了追上時代而大量地讀,高速地讀,匆匆地讀,囫圇吞棗地讀,讀只有知性沒有感性、只有說理沒有表情、像撲克臉一樣一篇篇的論文;學術,學術,論文,論文,讀論文讀得疲累了,趣味索然了。有沒有別的選擇?有沒有另類論文?

有的。《論說》篇釋「論」之外,還釋「說」這另一種文體:「說者,悅也;兌為口舌,故言資悅懌。」意思是「說」的言辭要使人喜悅;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要使人「悅讀」。古羅馬的賀拉斯(Horace)以「有益又有趣」形容出色的書寫,「有趣」也就是能為人帶來「悅懌」。

如果把《論說》篇的「論」體和「說」體結合起來,則這樣的文章乃能知性與感性兼具,學術與趣味並存,實質與文采俱勝。這樣的學術性文章,在中國早已存在,《文心雕龍》本身就是一個範例。

現代學院式令人讀來不那麼「悅懌」的論文當道,卻還是有另類的文章的。有「文化崑崙」美譽的錢鍾書升起一面旗幟,上面繡着「美妙」兩個字。關於文學的功能,在《詩可以怨》中他說:「同一件東西,司馬遷當作死人的防腐溶液,鍾嶸卻認為是活人的止痛藥和安神劑。」 他用對仗式語句,在《宋詩選注》中描述宋代的仕宦制度:又寬又濫的科舉制度開放了做官的門路,既繁且複的行政機構增添了做官的名額。

文學之為文學,他認為必須發揮想像力,應當有「行文之美,立言之妙」;作品能美能妙,讀者才會悅然懌然。

另一面旗幟,上面繡的是「以文為論」四個大字,即用散文的筆法來寫論文,扛旗人是余光中。他認為評論家也是作家,而作家是文字的藝術家,必須兼具知性與感性;評論家的文章應該寫得佳妙,即是要「文采斐然」、「情趣盎然」。例如,余光中在其長篇論文《象牙塔到白玉樓》中,就用生動形象,用對仗,如 「將雕蟲小技視為雕龍大業」,如「以此文紀念一位騎赤虯而赴白玉樓的青年詩人。」他自述寫作的情景:「在廈門街寓所北向的書齋裏,一連五六個春夜,每次寫到全台北都睡着,而李賀自唐朝醒來。」

隨筆:隨心選題,筆下成章

我數十年來寫作,從前握管現在敲鍵,構思醞釀之際,揮揮灑灑敲敲打打之間,自然受到古今智賢俊傑之士的影響,同時會嘗試開拓創新。是志業也是職業所需,動輒一二萬字甚至長達六七萬字的學術論文,數十年來完成的數量,一時難以估算。即使是寫這些應該板着撲克臉的學術論文,我也會偶爾讓這張臉變一變,不至於像川劇變臉一樣是紅變藍黑變白的大變,卻總是會讓肅穆的長臉孔,閃現一下小笑臉、小哭臉甚至小鬼臉,讓讀者「悅懌」片刻。學術論文之外,也在報刊發表長長短短各類文章,即使是學術性比較濃郁的,我也希望寫得有文采、有情趣、「言資悅懌」;做到「提高」與「普及」兼顧,做到「有益又有趣」。這類文章數十年來完成的數量,也是一時難以估算。

前年內地一出版社邀稿,要為我出版一本「學術隨筆」文集;於是我整理文稿,集合長文短章四十多篇成書,取名《文學家之徑》。我對「隨筆」的解釋是:隨心選題,筆下成章。本書的文章應能符合我自設的標準。此書分四輯:一為《杜甫不悲秋·莎翁對對子》,二為《讓「雕龍」化作「飛龍」》,三為《翻譯·新詩·過度西化》,四為《文學家之徑》。第一輯戲說中英兩位偉大作家杜甫和莎士比亞。第二輯力薦偉大的文論經典《文心雕龍》。第三輯閒話翻譯、新詩,以及中華學術的過度西化。第四輯美言已故或仍健在的現代學者作家,如錢鍾書、夏志清、余光中、王蒙、金耀基、劉紹銘等;他們都是在「文學家之徑」行走,直通大道,或曲徑通幽,留下可貴足跡的大家、名家。至於本人,我數十年來在這「文學家之徑」漫步或健行,觀看盛放的花卉,收穫神思的果實,一直行走,以至已生華髮而「不知老之將至」。

文化自信:「東西南北有聖人」

我在中西文化交匯的香港長大和受教育,又曾在西方留學和教書;向來讀書做研究,意識裏常常中西互相觀照。本書的第二輯中,我把杜甫和莎士比亞放在一起,也是出於一種中西並列的思維,其間含有一種對中國文學的自信。我最近發表了一篇文章:趁着今年名詩《荒原》發表100周年、《鄉愁》發表50周年,我把中西兩大詩人艾略特和余光中的文學成就做了個比較,認為余大於艾。艾享有世界性的聲譽,余的名氣只限於漢語圈;崇洋者和現代主義詩作的追隨者,一定不同意我的評斷。可惜此文來不及收入這本新著。

我們應有文化自信,但文化自信不等於文化自大,不等於民族自大。近世中華民族曾處於文化自卑、民族自卑的低潮時期;現在中華復興,從低潮、從卑下向上揚。但我們不應自大,也沒有理由自大。千萬不要從文化「脫貧」後,吹擂膨脹,成為歌頌中華文化的「暴發戶」。

1942年錢鍾書寫下一句名言,常獲引用的:「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同屬無錫錢氏家族的錢穆,1949年南下香港,創辦新亞書院,親撰的校歌歌詞有謂「東海西海南海北海有聖人」。是的,英國人吉卜林(Rudyard Kipling)曾說的不交集的東方和西方,其實是交集的;而且,我們的儒者發現:東方人西方人心同理同。東方人西方人平起平坐,不應自卑也不應自大;如果過去和現在有自卑或自大的情意結,彼此應該努力化解,努力消除。世界各國複雜的歷史文化呈現種種歧異,對事物常有不同的看法——錢鍾書告訴我們「物論難齊」;然而,我們只有一個地球,我們都有生老病死,都有愛有恨,都受新冠肺炎之災,我們更共同具有基本的核心理念和價值。哪一國的人民或領袖,會認為中國線裝書所寫的「仁義禮智信」不是美德呢? ◆文:黃維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