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 佐
鴨子的氣息從入戶花園的位置隱隱傳來。在8月中旬的清晨,這陌生又熟悉的氣息像在提醒我,農曆7月14日就要來臨。
在桂西北農村老家,7月14日是一年裏僅次於春節、清明的第三大節日。7月14日那天,外嫁女照例是要挑着鴨子、糖餅、果子回娘家過節的。那年代交通不便,一切都靠手提肩挑徒步。
周邊幾個村子的村民走親訪友,要路過我們村。7月14日那天,我家曬台下和桃李樹下,鴨子「嘎嘎嘎」的叫聲分外密集,一陣陣地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就是說,鴨叫聲就是7月14日的聲音。
那年代,村上的農家每家每戶都養鴨。每家二三十隻,不出售,專為過7月14日或待客享用。鴨子大約3月份開始飼養。鵝黃色的鴨仔,毛茸茸地像蠟筆畫。走路搖搖晃晃的,邯鄲學步的樣子。飢餓或落單時,會「唧唧唧」地叫喚。用煮到六七成熟的米粒餵幼鴨,如果太熟或煮成糊狀,幼鴨就不好啄食。幼鴨和童年鴨,還可餵以蚯蚓。把鴨仔放到菜地上或田塊間的空地上,然後用鋤頭現挖、現翻。一鋤頭鋤下去,二三十厘米深,再把泥土翻過來,一條條蚯蚓就被翻上來,伸縮着,扭曲着。鴨仔們搶上來啄食。啄住了,仰着腦袋,鴨喙朝天,不斷地搖甩、抖動,往下吞嚥,吃得十分歡騰。有時,兩隻鴨各銜住蚯蚓的一端,拉扯着,像拔河一樣。
鴨仔們急躁爭搶,場面混亂,加上挖蚯蚓的人不小心,偶爾會發生意外。就是一鋤挖下去,鋤到鴨仔的頭上、頸上或身上。這時候,挖蚯蚓的活計就此停斷下來。看着一隻可愛的小鴨仔掙扎、抽搐,慢慢地死去,不免令人傷心好一陣子。於是,找一棵樹,在樹下挖坑,把牠安葬了,再放上一塊石頭,做個標記,像壓一壓牠受驚的靈魂。
童年鴨少年鴨,則可餵以大米、玉米、稻穀,還有菜葉等其它青飼料。鴨子長到少年時,可放在水稻田一角。五六月氣溫漸漸炎熱、升高,稻禾已長到四五十厘米高。鴨子穿梭在稻禾下,可躲蔭、可泡水,可啄食害蟲,同時又能給莊稼施農家肥。算是雙贏。如此放養,可一直養到鴨子成年。每年8月上旬「雙搶」結束,由此迎來短暫的農閒,正好過7月14日。一隻鴨仔順利成長為肉鴨,大約7個月。各家各戶養鴨,近於放養狀態。這期間的意外,來自鋤頭、瘟病和家狗野狗的撲咬,還有老鷹的俯衝。因此,一群鴨仔最終長成肉鴨,也就八成左右。
當年家裏飼養一種羽毛一身潔白的鴨,叫櫻桃谷鴨。櫻桃谷鴨瘦肉率高、淨肉率高、抗病力強,最大只可長到8斤左右。記得臨近7月14日前10天左右,可用煮熟的玉米粒進行人工催肥。一隻一隻地,用兩腳夾住鴨身,左手握住鴨頭,拇指和食指掰開鴨嘴,右手抓起熟玉米粒,半握成漏斗狀,往鴨嘴裏填灌,直到鴨子胃囊充實飽滿,才肯歇手。以至於很多年後,我才想到「填鴨式教育」這個詞語的出處。
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是肥肉普遍受到歡迎的時代。當初因為不知貨買到了麻鴨苗的,會罵上幾句,說「被賣鴨仔的坑了」,因為麻鴨長到成鴨一隻才二三斤。一隻櫻桃谷鴨卻抵得上三四隻麻鴨的分量。當然,彼一時而此一時了。現在,人們都講究吃瘦鴨、老鴨,用穀物和青飼料養殖的鴨,所謂的生態鴨;最怕吃飼料鴨、速生鴨。在緩慢的年代,農家飼養的豬雞鴨鵝,自產自銷,全都是綠色食品。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和我弟在離家附近的學校教書。周末回家,就殺鴨。都是老鴨,八九個月,甚至近一年的。在老家,講究用鴨血做鴨醬、蘸醬。這種蘸醬的製法要寫出來,要好長的一大段,在此不表。
禽類不同於人類。公禽雄壯美麗、趾高氣揚,母禽大多樸質灰暗、低聲下氣。不說是孔雀,鴨類亦是如此。不同的是,母鴨高調而公鴨沉默。母鴨「嘎嘎嘎」地發聲,彷彿在抗議,又像在宣示什麼。因為母鴨要帶仔,牠必須發出響亮的聲音,顯示自己的目標和存在,以便於招引兒女。公鴨則從容不迫沉默寡言,牠的發聲像乾渴者的嘆息。母鴨總是率先被宰殺,就因為牠像發表不同意見,太吵鬧。後來,到了海邊生活,熱愛鴨肉的胃口依然不改。吃過防城、東興的白切番薯鴨,上思的那琴香鴨;也吃過武鳴的檸檬鴨、全州的醋血鴨、桂林子薑燜炒鴨等等。各具特色,都是美味。近20年前的若干個周末,不時買隻鴨,和幾位同事做子薑燜啤酒鴨。同時,還要喝大量啤酒,行令猜碼,同時論談一大堆於己無關的天下大事。為此,還寫了一篇題為《做鴨》的文字。
許多年後的這個8月早晨,聽到鴨子的嘆息,因此突然想到一代又一代鴨子與我時離時合,竟然50餘年了。繼而想到所熟悉的詩人,而最早把鴨子寫進詩歌的一位,當數楊克。「7月14日是殺鴨的日子/我和你和許許多多的人/都願望相信鴨子的靈魂是不會死的/陰間與陽世隔着一條河/鴨們一隻隻潔白地浮過河去/彼岸是一個永恒潔淨的世界……」(《七月十四》這詩已成經典,它完成於1989年農曆7月14日。)
在清晨,鴨子還低聲叫喚,到了黃昏,牠就變成為盤中餐。作為一個肉食者,我不好悲嘆一隻鴨子的命運,而是心中充滿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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