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我今早打開《論文字學》,看到德里達摘引了一段亞里士多德談論共鳴的話。這句話是這樣的:「正如文字因人而異一樣,言語也因人而異。但是,由符號直接表達的心境,在所有人那裏都是相同的。」亞里士多德想說的是,個人的喜怒哀樂是由具體的某件事和某個對象引起的。可是一旦我們談論「開心」,它就變成了情感本身,引起開心的事也就隱身了。德里達引用亞里士多德這句話當然是為了說明言語和文字之間的本質差別,為我們當前凡事都要尋求抽象化、精神化和一般化的這種傾向找到一個哲學上的本源。而一想到互聯網正在用偽裝成現實的抽象替代整個現實,德里達的思考就顯得特別必要。

然而這不是我今天要講的重點,我想要說明的是一類現象,或者說我要解釋為什麼學者都喜歡引用。而且,這種旁徵博引如此迷人,既像信手拈來,又閃現着新鮮而奇異的光芒,並且還綿綿不絕的。就好像王國維先生的《人間詞話》,在作者極高的國學修為下,這些詩詞作品被分門別類地加以討論,並顯示出了一種美感。或者同樣喜歡詩,並利用吟誦將詩生活化的葉嘉瑩先生。她對中國古詩最大的貢獻,是讓這些古詩離開了「古」字,成了具有人性的,因為它們就是生活。

引用為什麼可以令一位學者看起來博學?儘管有時候單獨看這個引用或許很普通。但其實不然。當一位學者開始引用的時候,對於聽眾或讀者而言,這個被引用的對象只是講者的配角。可是講者卻不這樣想。當他開始提到某個人的時候,他心裏出現的其實有整個人。他是何許人也?他的思想體系是什麼?這裏引用的這句話在被引用者的整體思想當中處於哪一環?它正好可以說明作者這裏要提及的什麼內容?講者對他的引用的對象如此熟悉,以至於當他想到這個人,他就不得不完整地把對方展現出來。

所以,引用絕對不是我們常常會去做的那樣,以一種斷章取義式的唯我獨尊來任意切割我所獲得的一切,只保留它與我完全一致的部分。因為在這種斷章取義當中,我們的根本目的並不是要去弄清楚什麼事實,而是急於用別人的話去印證我自己的觀點,甚至不管對方或許並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樣。不幸的是,這種現象現在儼然已經成了一股潮流。

真正的引用不是這樣的。它一旦開始,首先帶來的第一個感覺是它絕不令人厭煩。因為它從不說教。你會發現這位學者的引用實際上是一次長篇大論的開始,他的語言那樣自然又嚴密,可以在不看任何資料的情況之下,言有所指地侃侃而言數個小時。這其實並不是一件難事。因為他表面是一個人在說話,實際上,他是在與那位並未在場的前輩在進行交流。既然是交流,觀眾就成了絕對的旁觀者,他們會覺得既生動又輕鬆。因為他並不需要參與到這場談話當中去,而這個僅有一人在場的講台,並非是一個Solo Show,而是在場和不在場的一場思想交流的展現。既然是思想的,就是變幻莫測的,既然是討論不是閒聊,就有一個主題。於是,這場演講或這本書就成了一個沙龍,那些早已作古的先輩無論身處哪朝哪代,都會前來赴約。在這種情況下,這個正在寫作或演講的學者就成了一個招魂師,具有了通天的本領。其實,這裏唯一要做的,只是尊重了那個隱形個體的完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