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原型》

作者:安諒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微型小說作為一種文體,獨立於長篇、中篇、短篇之外,應該說,是靠了許多人的實踐與努力。眾人拾柴火焰高。如果把這個階段看作是「文體的自覺」的話,那麼,微型小說現在面對的則是「文學的自覺」。我們看到,微型小說作家一方面盡可能差異化,做到「同中有異」,另一方面卻又最大限度標誌化,實現「我中無你」。安諒先生即為其中之一。

讀懂安諒先生的微型小說,其實並不是一件難事。然而,要給其準確定位,卻又沒那麼容易。我看到的一些議論要麼失之於寬,要麼失之於淺。故此,我想冒個險,拿安諒先生的創作,與馮驥才先生的《俗世奇人》作個比較。也許並不十分妥當,但我卻相信,這樣或可更加接近安諒先生的創作初心。

這裏我想從「共在」、「此在」與「我在」三個方面加以述說。

顯而易見,此在、共在與我在,這三個概念都來自於海德格爾哲學。然而,我所談的是文學而不是哲學,故用意有所不同。所謂「共在」,是指他人與我共存於世的能力和方式,換言之,即是社會關係的總和。人們在「共在」中體現了共性。馮驥才筆下的周圍世界,是「碼頭」天津衛,而安諒所構築的,則是「魔都」上海。一南一北,兩者都浸染濃郁的區域文化的色彩。馮先生說天津,「碼頭上的人,全是硬碰硬。手藝人靠的是手,手上就必得有絕活。有絕活的,吃葷,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沒能耐的,吃素,發蔫,靠邊呆着。這一套可不是誰家定的,它地地道道是碼頭上的一種活法。」手上有絕活,技壓眾人,藝壓群芳,是俗世中的「奇人」。而上海灘文化卻不一樣,更多表現為俗世中的「常人」。常人生於斯長於斯,靠的是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因此,把他們稱之為「明人」也未嘗不可。這種「共在」,用海德格爾的話來說,體現的是「操心」的「本真能在」。

那麼,何謂「此在」?需說明的是,「此在」指的是此時此刻的存在,意同「現在」、「今在」。安諒先生創作的小說與馮先生的一樣,實際上都有較強的傳統時間觀念,即仍以「現在」為核心。馮先生《俗世奇人》講述的是過去的「天津衛」,着力點似乎是在「曾在」,然而着眼點卻仍是「現在」,是久違了的「現在」。而安諒先生筆下的「明人日記」,也是「曾在」,是消逝不久的「現在」。所不同的是,馮先生的時間觀體現為「歷史性」,而安諒先生的體現為「歷史」。通俗一點來說,就是馮先生之筆乃像「史記」,而安諒先生之筆,則更接近於「起居注」。馮先生為天津衛畫像,所取的是天津人的「意志力」。而安諒先生採取的是物質主義,是用細節、色彩、情調來點化上海人的「精氣神」。馮先生想用小說「喚醒」天津文化,而安諒先生想用小說「呼應」上海文化。是故,馮先生用的是「回憶」。汪曾祺先生說:「我認為小說是回憶。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過反覆沉澱,除淨火氣,特別是除淨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小說。」而安諒先生用的是「日記」。回憶的內容由於「除淨火氣」,似乎更加純粹,但理想的、浪漫的成分顯然更重。而日記的內容由於還有「煙火氣」,所記錄的卻更加忠實。

安諒小說的一個「顯在」,就是「我在」。我在故我思。對於「流俗時間」發生的事,「我」還是有所選擇的。所謂「明人日記」,形式上用的是「第三人稱」,而事實上卻是「第一人稱」。這與馮先生的小說不一樣,馮先生的視角,基本上都是用「第三人稱」。作者就是上帝。

「第一人稱」的第一好處,就是「代入感」比較強,讀者會不知不覺地參與作品的索隱與創製之中,比如根據相關作品提供的「大數據」,似可給「明人」畫像:明人的身份——機關幹部(《你是我的原型》);業餘愛好——寫詩(《近處的風景》、《也許只見一面》),喜歡晚上快走(《步道》);住在浦東某個方位(《你所不知道的故事結局》)等等。至於是否對上號,則不必深究。

其次,可以自由遊走於虛構與非虛構之間。有時候作者故意設置的敘述圈套,讀者卻仍然誤以為這是非虛構作品。《你所不知道的故事結局》講的是晚上快走時聽來的故事。說有個醫藥大王,與結髮妻子共同打拚產業,公司成功上市後,他卻移情別戀娶了女秘書。幾年後這個醫藥大王猝死,女秘書帶着家產嫁與司機。不料司機卻甩了她。再後來,司機又結婚了,新娘是誰呢?……故事沒有結局,卻留下一段懸念。我們似乎不必糾結於這則作品是新聞還是故事,抑或部分真實還是全部杜撰,而單從敘述學去分析,就很值得玩味:什麼是該聽到的,什麼是不該聽到的;什麼是想知道的,又什麼是不想知道的……「在場」與「不在場」,是那麼不和諧地和諧地交織在一起。

「我在」還有一個隱性功能,即我的內心世界,可以毫無保留地呈現給讀者。而讀者也會想當然地認定,這些呈現是真實的、自然的流露。當然,這個限知視角,也讓「我」無法進入「他者」的心靈世界。

概言之,安諒是通過自己的視角,文學性地給我們講述、展示、呈現今日之上海或當代上海人的故事。

如果說,「共在」、「此在」與「我在」給定了微型小說的三個坐標系,那麼,我們也完全有理由相信,安諒通過自己的作品標識了一個有價值的審美星座。◆文:夏一鳴

作者為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長、上海《故事會》雜誌社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