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維樑

白先勇的短篇小說集《臺北人》出版至今51年,文學界為這載滿聲譽的書舉行慶祝活動;位於台北的台灣大學,在2021年11月更把榮譽博士學位贈予這位傑出校友(香港中文大學和澳門大學已分別在2009年和2016年授予白氏這樣的榮譽)。文友知道我喜愛此書,講授過書中作品,與作者又有交往,要我談談白先勇。

一算,那是35年前的事了。在香港,陳浩泉先生創辦「華漢文化事業公司」,是個出版社。他推出「名家系列」,其一是《白先勇自選集》(裏面多為《臺北人》的篇章)。浩泉兄囑我為此書撰寫序言,我遵命。一般寫序言的,都是比作者年長而德高望重者。白先生比我年長10歲,我把文章寫出來後,沒有以序言為題,而把題目定為《寫實如史,象徵若詩——讀白先勇小說的一些體會》,文稿成於1986年3月下旬。浩泉兄辦事又好又快,《白先勇自選集》在是年6月就面世了。此書銷路甚暢,重印了好幾次。為此書寫序,我先重溫《臺北人》諸篇,反覆體味,然後聚焦於《遊園驚夢》和《冬夜》等篇,賞析其深婉精緻的文字藝術,讚嘆無已。這是和白先勇第一次文字親密的、特別深刻的接觸。

最近一次特別深刻而親密的接觸,則在2018年的4月。香港嶺南大學隆重舉辦講座,請白先勇講《紅樓夢》。與白教授同為台灣大學外文系校友的嶺南大學榮休講座教授劉紹銘先生,邀我與內子到校同聆高論,於會後共進晚餐。厚重的《白先勇細說紅樓夢》面世不久,深受歡迎;劉教授力邀「學弟」登壇說法,獲得嶺大師生和校外知音踴躍出席盛會,恭聽小說大家如何推崇這部世界級的偉大小說。餐聚時閒話兩岸三地文壇舊將軼事,感慨與歡愉兼之。

1986年深刻親密「接觸」之前,白先勇的如史如詩的傑出小說,在我細心閱讀,以及參考夏志清和歐陽子的精闢析論後,已深入我心;並由我在課堂上把其高妙的小說藝術,傳授予青年學子。也在不同場合和白先生先後有見面,不一一憶述了。1986年之後,有一次,我在香港中文大學校園迎接他,把他引領到講堂,聽他神采飛揚講述如何殫精竭慮,奔波於神州大地,以策劃、籌備多媒體話劇《遊園驚夢》的演出。一個細節是:為了劇中主角錢夫人手握的一把扇子,白先勇遍訪可訪的中國工藝品商店,最後才找到他滿意的「道具」。我聽他生動講述時,腦海裏出現的景象是:四處尋訪得滿頭都是汗,如獲至寶的扇子正好在演出前先發揮其實際功能。《遊園驚夢》在香港、廣州、台北都上演,好像上海也演出過,主演者是昆曲名伶華文漪。昆曲與《紅樓夢》是白先勇至愛的中國古典文學藝術。

話劇《遊園驚夢》之後,白先勇這位「不務正業」的小說家致力策劃、推廣青春版《牡丹亭》。這昆曲的酷愛者、傳承者,把這門經過「現代化」的傳統藝術傳諸國內外各地,我就在深圳觀看過其妙麗表演。特長版本的《牡丹亭》更曾遠征美國。我不知道它打開了多少愛好《哈姆雷特》、《羅密歐與茱麗葉》者的心扉,讓杜麗娘和柳夢梅進入西方人的幻美想像天地,它畢竟曾在紐約讓觀眾耳目一新。

說回白先勇的「正業」。《臺北人》裏面的篇章,無一不染上中國歷史文化藝術的色彩,無一不瀰漫着近代中國的民族情懷。我在1992年從《文心雕龍》的理論出發,析論他的小說《骨灰》(發表在《臺北人》出版之後),寫成的文章有中英文兩個版本,題目是《重新發現中國古代文化的作用》,這語句出自白先勇的口中。他的「正業」和「非正業」,對中國古代文化都有「重新發現」的意義,都有重新運用的意義,都有守護的意義。

2021年5月,我在重慶北碚參加「悅來新詩力」連串活動,發表論文題為《余光中詩作和詩論表現的中華文化自信》;白先勇的「正業」和「非正業」,也都表現了對中華文化的自信。余光中和白先勇都畢業於台灣大學外文系,看過以至愛過莎士比亞、艾略特、荷里活電影等西方文藝;而他們都深愛中華文化、守護中華文化,中華文化給予他們文藝的豐富營養。白先勇寫作《臺北人》諸篇,得力於傳統者甚多;這本小說集的美學麗采,51年甚至更長久,都不會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