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追憶似水年華》第3部第21節《布勒薩克》當中有一個特別令人印象深刻的情節,發生在一間豪華的咖啡館。當時,貴族青年聖盧要經過一大堆桌椅才能到達主人公馬塞爾的座位旁邊。他為了不影響周圍人,就在交錯的電線中間穿行。並且,還跳上了幾張椅子。相較於其他那些在大廳裏正襟危坐的人來說,他這種行為太離經叛道了。

可奇怪的是,大家對於他這樣不講禮數的行為似乎不以為悖,反而還爆發出有節制的掌聲。按照他們的理解,聖盧這樣的舉止漂亮極了,他無形當中超越了一種規範。沒有人想到去責備他。一來他出身高貴,有做派極為嚴肅的父母;在平日,他也是舉止文明的青年;並且,他還是這間咖啡館當中的常客,以出手闊綽而聞名。這為他的行為做好了準備,就好像普魯斯特在接下來寫到的:聖盧身上所具有的「穩定的情趣、舉止風度,能使貴族青年在遇到新情況時,像一個應邀彈一支新樂曲的音樂家那樣,產生適應新情況的感覺和意志,使他的技巧和技術盡善盡美地發揮。」也就是說,在濃重的貴族範兒當中,聖盧超越了貴族,變得比優雅更加優雅。他的這一連串動作打破了固有身份的限定,為呆板的禮儀帶來了某種人性化的生命力。

在我看完整個七卷本的《追憶似水年華》之後,這個故事成為少數令我印象深刻的情節之一。從根本上來說,我有些認同普魯斯特讚賞的這種高於規範的自由。儘管規範是社會所不可或缺的,可意識到規範並試圖超越規範卻顯得更加文明。它最值得肯定的是它的自明狀態,這是一種承認人的判斷力的行為,因而是屬於人本主義的。更何況,聖盧行為的前提是他不願意打擾在座的諸位,令旁人為了他的通過而起身。這就更獲得了普魯斯特的讚賞。

在《追憶似水年華》當中,年輕時代的聖盧是普魯斯特誇獎最多的好友。他不僅會為了不令人起身而打破一種社交禮儀,也會對着一群沽名釣譽的激情青年報以最真誠的支持。在他心目當中,激情肯定是純粹的,因而理當支持。通過對他的讚美,普魯斯特將貴族階級和貴族精神區分開來。聖盧是貴族精神的繼承者,而非像他的父母一樣,整天板起面孔對社會進行各種批評,以維持一種特權階層的權利。

因而,聖盧這種看似粗魯的行為與另一種先天的粗魯行為(比如開着外音看電視劇)是不一樣的。前者代表某種體諒和打破規則的必要性,後者則完全是排他的和旁若無人的。要做到像聖盧那樣,必須同時具備純潔與慈悲,這是一種比文明更高的要求。當我們承認了一種文明,實際上我們就承認了一種規則。在這種文明之中,最值得提倡的,反而應當是一些基於自明的各種善意的越軌行為。譬如,巴士司機明明已經開動,卻為了急匆匆趕車的人停留幾秒鐘;那些走在前面的人,會等後來者到了才將推開的門遞給對方,以免他被門撞到。又或者,在外賣晚到幾分鐘乃至十多分鐘之後,依然願意原諒,不讓他賠付。這些都是無傷大雅的事,做到了卻比優雅更優雅。它所反對的,是在一些非原則性問題上單純的談論規則,以及就事論事,這些都是缺乏寬容與同理心的表現。或者,僅僅是為了逃避一種社會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