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深圳竹子林遙看天水圍和流浮山。作者供圖

江 鄰

初冬時節,與友人在深圳竹子林一處高樓上餐聚。冬日暖陽,高天流雲,目光越過車水馬龍的深南大道和濱海大道,一泓碧水靜靜地躺在那兒,便是大名鼎鼎的深圳灣。海灣對岸霞暉如洩,薄霧繚繞,山走城隨,就是天水圍和流浮山了。

此時此刻我才意識到,天水圍和流浮山,原來是很浪漫的名字。想想那一灣碧波之上,天水成圍,流浮為山,充滿了飄逸的動感,豈不隱隱是詩仙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的意境: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

可是,多少年來,天水圍和流浮山留給我的並不是這樣的意象。

天水圍第一次進入視野,緣於2008年和2009年相繼上映的兩部電影,一部名《天水圍的日與夜》,一部名《天水圍的夜與霧》。前一部是溫情的,後一部是悲情的。

天水圍位於新界元朗區,以前是一條小圍村,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陸續發展成為可容納30萬居民的新市鎮。天水圍並不都是公屋區,也有私人屋苑和豪宅,但居民主體是底層人士,不少是新移民,包括通過婚姻移民的「內地新娘」。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大部分新移民收入少,受教育程度低,家庭問題如父子隔閡、夫妻反目、鄰里糾紛等突出,而社區文化十分缺乏。本世紀初年,這裏曾發生多起震驚全港的倫常慘案,媒體密集追蹤報道,將其貼上了「悲情天水圍」的標籤。

關於天水圍的兩部電影,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台的,直指新移民社區所面臨的經濟、社會、民生以及文化認同困境。《日與夜》試圖通過一對相依為命母子的日常生活,揭示天水圍多數居民其實過着與其他香港人並無兩樣的日子,以期消除人們對天水圍的偏見。《夜與霧》則以2004年天水圍滅門慘案為藍本,講述了中年離異的港伯李森和來自內地的曉玲一家的悲劇故事,希望喚起人們對天水圍社區文化建設的關注。

如果說天水圍印象主調是感傷的,流浮山印象則帶了些恐怖。流浮山位於天水圍以西,原本是一座小山,後來用於指代周邊數條圍村,盛產海鮮,尤以養殖生蠔聞名。元朗是14K的地盤,2012年特首選舉期間,這裏爆出一場與參選人有關的黑金江湖飯局。當年選戰本就波詭雲譎,流浮山飯局一下子成為坊間熱點,各種傳聞沸沸揚揚。選舉結束後,我與幾個朋友專程到傳說中的餐館去吃了一頓飯。餐館布置雖然簡陋,飯菜的味道卻很有特色。不過,大家的心思都「醉翁之意不在酒」,話裏話外,舉手投足,似乎總有幾分忌憚和神秘。

後來還去過天水圍和流浮山,是參加香港華菁會組織的體驗社區生活和幫扶基層家庭活動。當時的感覺,這裏的蕭索僻遠與港島的繁華喧囂儼然兩個世界,超出我們所能思及的範圍。但認真想來,空間距離並不遠,從中環出發,驅車深入這片社區的街頭巷尾,也要不了一個小時。

現代社會,距離其實是相對的,它體現的是一種關注度。進入視野,天涯咫尺;視野之外,咫尺天涯。香港社會長期以港島九龍為中心,視新界北部為僻壤他鄉。數十年來,政府或設禁區阻絕交通,或建垃圾堆填區、殯葬場、勞教營等厭惡性設施強化負面印象,或忽略社區文化建設造成情感荒漠。包括天水圍和流浮山在內的深港邊境,被生生做成了香港主流社會與內地之間的隔離帶。

歷史上,在香港這個以山地丘陵為主的彈丸之地,開闊的元朗盆地本是難得一見的平坦之處,也是香港最早有人類活動的地方。鴉片戰爭前,整個香港地區都是南疆邊陲,港島九龍相較於元朗屯門更加偏遠,而越靠近內陸的地方越發達。可以想見,當港島還是一個偏遠小漁村的時候,在元朗先民看來,天水圍和流浮山無疑是充滿吸引力的富饒家園。

同樣,當你站在深圳一側,透過煙濤微茫的深圳灣凝望天水圍流浮山的游霞碧波,你會想像古人遷徙的腳步來到這裏,向那片山水寄託了多少對遠方世界的嚮往,種種關於美好生活的憧憬從此處開啟……

這一切,都與你在港島獲得的印象截然不同。那麼,哪一個是真實的天水圍,哪一個是本來的流浮山?

遠遠望去,深圳灣大橋彷彿在雲蒸霞蔚中吐出的一條巨龍,蜿蜒起伏,把浩淼的海灣變成了內陸湖。這時候的深圳灣,如同一隻仰望星空的天眼,看透滄海桑田,識盡煙火人間。

深圳經濟特區以40餘年突飛猛進般的發展,重塑了珠三角的經濟地理。粵港澳大灣區橫空出世,各方面建設如火如荼。與此相應,香港傳統城市格局發生深刻改變,北部都會區規劃推動這座風雲之城從偏安南隅的單中心走向南北驅動的雙中心。天水圍和流浮山位居深港雙城聯動的樞紐,昔日的僻遠之地,正在蝶變為香港對接國家發展戰略的橋頭堡。

珠三角是全球重要的候鳥遷徙和越冬歇息地,深圳灣紅樹林及海邊灘塗孕育了大量的魚、蝦、蟹、貝,為各類候鳥提供了豐富的食物。入冬以來,時有上萬隻鸕鷀(亦稱魚鷹)飛臨深圳灣,或空中飛舞,或水面覓食,或臨浦嬉戲,漆黑的羽毛在陽光下閃爍着金屬般的光澤,像鱗片一般熠熠生輝,場面蔚為壯觀。

透過深圳灣遠眺香港,有北邊和西邊兩個角度。北岸的福田、南山區濱海一帶固然位置不錯,西岸蛇口半島上各個山頭也是好選擇。記得上次登大南山,置身開闊的觀景平台,滿灣清波碧浪和養殖蠔排,連同對岸山形地勢和社區建築,一起奔來眼底,落霞孤鶩,秋水長天,歎為觀止。我把照片發給香港山友,沒想到他們正在對面行山。一衣帶水,隔海相望,令人感慨。山友即興發來一段視頻,齊聲呼喊:木木,我們好想你!

人生逆旅,匆匆百年。北去南歸,如候鳥遷徙,因時因地,演繹着城市的興衰和世事的無常——

遙看天水向天流 漫上浮山浦漵頭

嵐霧不知騷客意 波光還漾故人愁

舉杯為解相思苦 執箸無心饌玉饈

或喜或悲皆往矣 般般往事只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