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約瑟夫布羅茨基說過︰「語言比國家更古老,格律學總是比歷史更耐久。」在我看來,語言就是最硬核的核,它的最高載體是詩,它的最高境界是通往藝術之路的巔峰;當然,語言也是一個作家的全部尊嚴所在。這個秋天,閱讀張煒《語言的熱帶雨林》,我對這個觀點更加深信不疑,且又觸發新的思考。

今年以來,有幸品讀他的詩集《不踐約詩》,一首長詩就是一部蕩氣迴腸的心靈史,就是一座迷人的宮殿,就是一座古老的森林,那種體驗震顫心靈,又回味不盡。楊煉解讀阿多尼斯時說過︰「長詩,不是為長而長,那是詩意深度對形式的選擇。長詩要求詩人擁有如下能力:完整地把握經驗,提取哲學意識,建構語言空間,最終一切統合於音樂想像力。」張煒就像一位皇家音樂會的總指揮,他留下的不僅是恢弘的詩篇,更多的是詩歌的餘韻。而《語言的熱帶雨林》,正是他從幕後走向台前,向讀者娓娓講述個人的創作心得與精神操練,閱讀與寫作,語言與詩歌,他不是單純地為了講述而講述,而是結合40多年創作經歷和成長版圖,現身說法,妙喻連連,或醍醐灌頂,或當頭棒喝,或深刻覺悟。比如︰「文學不能走向物質化和娛樂化,它畢竟不是可樂也不是漢堡。」又比如︰「詩的寫作,對於作家不是先進的汽車工業,不是建築業甚至也不是電子和航空,而是太空行動。」生動、鮮活,無不觸及靈魂。

同作為寫作者,我更傾向於把這本書視作他的「說吧,記憶」——從萊州河畔到「你在高原」,他一路行走,一路歌吟。張煒多次提到「語言」一詞:「語言是多麼珍貴,這是上天賜予人類的一個寶物」、「最高級的語言藝術才有可能留下來」。有人把網絡時代日夜翻湧的語言文字比作「沙塵暴」或「瓢潑大雨」,他則比喻成「熱帶雨林」,在這樣的雨林中穿行要保持警覺,更要堅守立場,「既不存在幻想又遠離悲觀,與輕浮草率劃清界限,對誘惑保持最大克制。不堆積,不急切,不趨時,不彷徨,更不能困頓,不能在睡思昏沉中流出口水」。一連串的「不」字,是反覆強調,亦是重塑精神,只有精神足夠硬核,才能有效抵禦,這個過程至關重要:「文學的表相即語言,要把它冶煉成一種鋼藍色。這是一個緩慢的、收斂的、緊縮和匯聚的狀態。最終形成強大的意志力,固化冷凝,以此抵抗迅猛的狂潮。」

語言是詩的內核,維護語言的生態不被污染,就是捍衛人類的尊嚴不被碾壓,這是張煒的苦心孤詣之處,也是當下生存挑戰。因此,當下指尖上閱讀和暢銷書遍地氾濫,光電承載無限量,從本質上說不啻於一種精神危機——當語言生態被破壞,人如何安頓自己的靈魂?又該如何經營自己的心靈家園?引人思考。

一個普通人陷入「語言的熱帶雨林」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作家的自我迷失。張煒以1962年詩人聶魯達描繪的「黃昏廣場的叫喊」,精確闡述「作家被商品環境逼迫」的現象:作家永遠不要走到「昏暗的傍晚和血色的黎明之間的那一絲垂死的光」裏,不能那樣叫喊。另一方面,分享文學與創作、創作與翻譯、傑作的3個源路、雅文學與通俗文學、兒童文學等,他反覆強調精神的根本,警惕「新」的副作用,「最新的不一定是最好的,它們還沒有被時間的老湯泡過,滋味不夠醇厚」。這個比喻堪稱絕妙,煲一鍋「時間的老湯」,材料、火候、技巧,一個都不能少。

當然,不是所有的人天生都具有抵抗「語言的熱帶雨林」的免疫力,也不是所有的人後天輕易就能擁有這種防禦力,而是需要長年累月的經典閱讀和精神操練。以張煒為例,詩人黑陶評價他的作品如是寫道:「托爾斯泰偉大仁慈的俄羅斯氣息,海明威簡潔有力的美國男人氣息,川端康成精緻細膩、富有東方情調的日本氣息……張煒輕輕走近他們,憑借莊重美麗的漢語,他同樣正在擁有着一種氣息,獨特的中國氣息。」這種氣息,就是詩,雜糅中西方文化之精髓,鍛造成一塊永不褪色的琥珀。這樣的琥珀實在太少,很多時候,我們撿拾到的不過是廉價的複製品或偽造品。

面對當下文學亂象,張煒先生開出的藥方是「多讀老書,多回老家」,這個藥方他在不同場合都說過——一個「老」字,點睛出現代人的浮躁綜合症,既是抵抗隨波逐流,也是回歸傳統手藝,詩歌就是一門手藝。所謂老書,不外乎兩個基本條件,其一,「古今中外的經典傑作都是老書,它們一般是背時的,不會是簇新之物,把作品的時代榮譽計算在內,然後更多地交給時間,這就是老書。」其二,「不到一百年,恐怕是很難檢驗出真金來的。」所謂老家,他以大哲學家康德為例,康德一輩子沒有離開德國的柯尼斯堡小鎮,他與這個世界上最粗壯堅韌的一條線索維繫着,只要沒有中斷,也就不會無知。老書、老家,都指向生命的根脈,這是一個人的精神重心所在。

某種意義上說,童年是我們回不去的老家,但骨肉相連的情感紐帶不能割斷,更不能忘記。張煒童年裏生活過的海邊的那片林子,幾經變遷,最早是自然林,有很多樹木和野生動物,還有白沙碧浪,與肥沃的農田相連。多年後,這裏淪為了廢墟。為了這段記憶不被軟埋,他像會計用的「三聯單」一樣,記錄3份,天地人各一份。讀到這裏,想必沒有人不會不心痛,心痛之後應該覺醒。「沒有林子的大海,就像沒有長睫毛的眼睛,算不得美目」,這種告誡必須銘記。

最好的文學就是最好的生命,最好的語言就是最好的詩歌。詩歌承載人類的全部思想,語言就是我們通往人性的小徑。進一步說,語言是生命的指紋,亦是人生的煉金術,摻不得半點虛偽與雜質,抑或者說,任何的敷衍與潦草都是自欺欺人,最終不僅是在「語言的熱帶雨林」中找不到回家的路,最致命的是「發散」,即精神的塌方、靈魂的無所皈依。因此,多讀老書,多回老家,理應成為現代人重新拾起的精神操練,也是增強靈魂免疫力的唯一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