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輝
家鄉的男人總會被冠上一個「爺」字兒,我們得把舅舅叫舅爺,舅舅也會很高興地叫我外侄老爺,我對此很不開心,如果不是他那把鐮刀,絕對不會喜歡他。
舅爺一家住在大山裏,少田少地,一眼望去的是那連綿不斷的群山。山裏人自然是喜歡力氣大的男人,能挖礦砍柴,人們常用「你有幾把彎刀」來判定一個人的本事大小。舅爺的個頭和力氣都很小,上山砍柴是吃不消了的,往往是舅媽從山上把柴砍回來,他像小媳婦樣進行燒製,然後將供冬天取暖的窯灰(近似木炭一類的取暖材料)弄到集市上賣,因而很讓鄉鄰看不起,說是投錯了胎,應當是女兒身。隱忍的舅爺最開心的是收割季節的到來,這是能讓他找回尊嚴的時光,麥子、油菜、稻穀,他一動起來,就像到了水裏的魚在莊稼地遨遊,三下五除二就把大大的一塊田割了,然後坐在田壟上叼根煙半瞇着眼看那些割得慢如蝸牛的人。如果是這個季節去玩,他必然會在我這外侄老爺面前好好地炫耀一番,我也會很崇拜地喚他鐮刀王。
三外公等人說舅爺割莊稼快是因為鐮刀好使,並得到了左右鄰舍的一致贊同。不服輸的舅爺與三外公換了鐮刀比賽,還是輕而易舉地獲勝,結果得到的評價卻是舅爺真的像娘妹兒,手巧得很。舅爺不理會這些,覺得成王敗寇,自己就是用鐮刀的王。每每進屋,都要瞟一眼那把彎彎的鐮刀,彷彿莊稼人有了這玩意兒心裏才踏實。這一不經意的舉動也給他惹來了大麻煩,那就是讓我這調皮的外侄老爺看到了。山上沒啥玩的,真是度日如年,我叫嚷着要回家。只是看到那神奇的鐮刀,我的嘀咕聲要小一點,他們遷就我,同意我拿鐮刀去房前屋後割雜草,舅爺捨不得卻又無可奈何。我拿着也不講章法,胡亂一氣地割下去,那草木被我折騰得高的高、矮的矮,最要命的是鐮刀經過我的神操作已經面目全非,鐮齒掉了好幾顆,鐮刀也變形了,舅爺看着一語不發,我還樂呵呵地說:「舅爺,你哭啊、你哭啊!」被打發回家的我心疼起舅爺沒鐮刀咋辦了。
舅爺很久沒到我家來,我想這與那把鐮刀有關。在鋼鐵廠上班的父親帶回來兩把鐮刀,據說是上好的鋼打製的,並在集上託人帶口信給舅爺。當天下午他就風急火燎地來了,把那鐮刀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恰好又是收割季,他主動說在我家住上兩天,幫忙把稻穀收了再回去。頭天晚上,他就在鐮刀上下功夫了,給把柄纏上了藤蘿根,密密匝匝的,簡直成了精美的藝術品。隨後就是磨刀齒,左三下、右三下的,告訴我說,磨刀不誤砍柴工,鐮刀磨好了割着就舒坦,關鍵是磨好接觸莊稼那一段,割得快而且還用得久。次日天不亮,他就睡不着了,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大家就乾脆起床動工了。舅爺好似添了神力,在稻禾田裏施展他的才華,鋒利的鐮刀在他纖弱的手中不停地揮動,一蔸蔸稻禾被整齊且有規律地放到那裏,打穀的人讓他慢着點,哪曾想聽到這話,他動作更麻利了。跟在後面捉螞蚱的我,看他彎着腰、扭動屁股的樣子覺着好笑,他回身時已是身子頭髮全濕了,唯有手裏那把鐮刀亮鋥鋥的。
大山的田土少得可憐,有了好鐮刀的舅爺小半天功夫就能解決自家莊稼的收割。他也幫幫勞動力差的親鄰,當別人感謝他時,他一個勁地說我們送的鐮刀好。聽說壩裏的人都外出務工了,很多人家割稻穀成了難事兒,他就組織山上的勞動力去承包收割稻穀的活兒。山裏人樸實,手腳麻利不說,還特別珍惜糧食,一塊田收下來基本沒浪費的。割禾是個辛苦活兒,鐮刀不好使的不僅割得慢,而且手上還會長上厚厚的繭巴,面對臉上和手臂曬得黝黑油光發亮的農友,舅爺常說還是要教育娃娃多讀書,靠天吃飯的莊稼活很是惱火。沒想到舅爺的舉動這還成了山裏人增加經濟收入的重要方式,一個收割季下來,每個人都能分上好幾千。這檔事兒完美結束後,舅爺請我們吃飯,他先給鐮刀倒上幾滴酒,說是感謝他的好幫手,然後再和家人樂滋滋地喝起酒來。
收割完莊稼後,舅爺總會把鐮刀擦乾淨然後用布包上,等待在下一次的收割中顯耀威風。他後來總結說把鐮刀包裹起來的預兆不好,以至於鐮刀真的派不上用場了。那年回鄉,見着一群行色匆匆的割禾人,我想裏面應該有舅爺。果不其然,領頭的他頭低得像成熟的稻穀樣,臉上有了一絲欣喜又立馬凝重了下來。當看到一塊不大不小的稻田,一陣轟隆隆的馬達聲就把他們的期望吹得無影無蹤了。原來,現代收割設備已經在家鄉廣泛使用,價格低、速度快的優勢比手工收割更受種田戶的喜歡。
沒過幾年,脫貧奔康政策下的易地搬遷,退耕還林,曾是致富帶頭人的舅爺也到鎮上的新農村聚居點住了,無用武之地的鐮刀被舅爺掛到了堂屋顯眼的位置。每到收割季節,舅爺依舊會把那鐮刀取出來磨了又磨,手握鐮刀獨自坐在門前遠望那收割機在金黃的稻田裏來回,舅媽安慰道:「社會進步、科技發達,大家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難道非要肩挑背磨才舒服?」
舅爺如今真是爺爺級別的了,一見到我總忘不了嘮叨我小時如何把鐮刀搞壞,那把鋼製鐮刀如何厲害的往事兒,然後又望着懸掛在顯眼位置的、包得嚴嚴實實的鐮刀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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