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書院之「欽帥泉」。 作者供圖

● 雁 翔

衡量一個人格局與操守的高下優劣,不啻要觀他風生水起之時,更要看他身處逆境之際。宋代大文豪蘇軾無論春風得意抑或遭遇厄運,表現都堪稱楷模。今年是蘇東坡離開最後落難地海南島920周年、也是他辭世920周年,梳理他在海南三年親歷、吟詠他在瓊撰寫的詩詞文章,便會對他的高風亮節有最透徹、最清晰的了解。

一代文宗蘇軾(1037-1101)不僅文采超群鶴立雞群,為官為人也光明磊落。他任州官多年,又任過吏部尚書、兵部尚書和禮部尚書,勤政愛民功勳顯赫,1079年43歲起卻因莫須有「烏台詩案」屢遭劫難乃至命懸一線,年逾六旬更被貶謫遙遠荒涼的海南島。與其說這是蘇軾的不幸,更是民族的悲哀和大宋王朝的宿命。但蘇軾在海南的所作所為,卻令人傾羨不已、嘆為觀止!

筆者曾到訪海南省儋州市中和鎮的東坡書院。一尊蘇軾笠屐銅像神采熠熠,矗立於椰風海韻之中。1097年盛夏,60歲的蘇東坡在徐聞與胞弟蘇轍分手,帶着兒子蘇過遠赴貶謫地儋州度過三年時光。身為「瓊州別駕」的他無職無權,翌年又被上司逐出官舍,生活雪上加霜,他只好「盡賣酒器,以供衣食」,以番薯、紫芋充飢甚至常常挨餓。任何厄運都壓不垮樂天派的蘇大學士,他不但向當地人學「臨高話」、參與種菜修路,還熱情傳授中原農耕知識,他在《和陶勸農》詩中云:「天下假易,亦不汝匱。春無遺勤,秋有厚冀。雲舉雨決,婦姑畢至。我良孝愛,袒跣何媿。」

百姓的眼是秤。蘇大學士很快贏得民眾同情、信任和尊重,人們自動發起「眾籌」,幫他建起遮風擋雨的住房。東坡詼諧地將其起名「載酒堂」,這裏遂成了他以文會友、傳播中原文化的「東坡書院」。載酒堂正中懸「先生悅之」匾額,堂內塑有蘇東坡與蘇過和當地名士黎子雲群雕,栩栩如生,牆上繪有東坡在儋生活圖景。大殿和兩側耳房展出蘇軾書稿墨跡和文物史料。一幅《坡仙笠民圖》十分醒目:某日蘇軾去赴便宴,返途突遇暴雨,半醉的東坡頭戴竹笠、足蹬木屐,全身淋透差點摔倒,幸得路人相助才平安返回,他寫詩記下這一「軼事」。

載酒堂外有口「欽帥泉」,相傳是東坡先生與學子烹茶煮酒、談詩論文之處,據說它原為「欽師泉」,誤刻成了「欽帥泉」。不過以蘇軾為帥,倒也確切啊!雖是「過氣謫臣」,但蘇軾知名度和影響力實在太大,東坡書院引得瓊島學子紛紛慕名而來,他也在此培養出一批青年才俊。學子姜唐佐,聰慧勤奮、學業大進,蘇軾讚他「文氣雄偉磊落多變化,有中州士子之風」。獲赦離瓊前,蘇軾在姜的扇子上題了兩行詩:「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說將來他如中舉,就給他補齊。三年後姜唐佐果然金榜題名,考中海南第一位舉人。他欣喜地四處尋找恩師,蘇軾卻已謝世兩年!後他在河南汝陽遇見蘇轍,蘇轍接過那把扇子,驚喜交加五味雜陳,遂提筆將仁兄的詩補齊:「生長茅間有異芳,風流稷下古諸姜。適從瓊管魚龍窟,秀出羊城翰墨場。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錦衣今日千人看,始信東坡眼力長。」這故事令我扼腕動容,古賢的情義感天動地!

蘇軾貶謫「孤懸海外」的荒島,全無當年主政杭州徐州黃州湖州和汴京出任「部長」時的豪氣,卻堅守一顆親民愛民的初心。他將中原「儒雅之風」帶到海南,使這個蠻荒之島萌發人文氣象,被讚為文化昌盛的「海濱鄒魯」,他堪稱文化自信最堅定踐行者。他在《自題金山畫像》中寫道「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三個政治生涯倒霉處,竟成就他文學和功業的巔峰。他也將瓊島當作自己的第二故鄉,誠如他致蘇轍詩中所云:「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誰作輿地誌,海南萬里真吾鄉!」

蘇軾與海南臨高也有淵源。當年他從雷州半島渡海登陸瓊島,去儋州須經臨高縣。途中蘇軾寫了首《行瓊儋間》:「四州環一島,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這句「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即是行走在臨高,「如度月半弓」恰是臨高的地形。臨高縣波蓮鎮有個蘇來村,這一村名即可顧名思義了。村裏有口荒廢多年的古井和石槽,相傳它曾是蘇東坡歇腳飲水餵馬處。蘇軾曾在該村停留數日,村文化室還鐫有他在此寫下的一首《端硯銘》:「與墨為入,玉靈之食。與水為出,陰鑒之液。懿矣茲石,君子之側。匪以玩物,維以觀德。」據說該詩是東坡贈予臨高士人的。端硯係廣東端州所產名硯,堅潤如玉製作精良,磨出的墨汁明艷生輝,李賀有「端州硯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雲」句。一名外放謫臣還有心為一塊硯石作詩,足見蘇軾人品之高、心態之美了!

村裏有「蘇來小學」。校長告訴我:「蘇軾與蘇來村的緣分是他們賡續中華文化傳統的活教材,我們對此充滿自豪感!」據了解近年蘇來村已有數十名學生考上大學,有的還讀了研究生。下課鈴響,跑出一群學生,我們聊起蘇軾來,一名七八歲女孩昂首用稚嫩童聲唸出東坡「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名句,引得一片掌聲……

我還拜謁過海口的蘇公祠。宋時此地為金粟庵,蘇軾曾多次入住金粟庵,後人建祠紀念他。祠堂楹聯曰「此地能開眼界,何人可配眉山」。園內有浮粟泉、粟泉亭、洗心軒等東坡遺蹟。浮粟泉清澈見底,相傳當年蘇軾曾「指鑿雙泉」,供居民享用。後人感恩他,稱其蘇泉、蘇井、東坡井。據說此泉泡茶尤顯清爽香醇,獲譽「海南第一泉」。粟泉亭匾額為書法名家舒同所題,亭壁嵌歷代刻石20餘方,包括蘇軾的《海市詩》、《望海》、《行香子》、《臨江仙》等。

粗劣計算,蘇軾在瓊共撰寫詩詞140多首、雜文100多篇、書信40多封。一個貶官還有心思寫詩作文、教書育人,充分印證蘇軾自強不息的偉大人格和深沉真摯的家國情懷。其言行舉止,誠如先哲孟子所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也是「愛屋及烏」,東坡也熱愛南海這片廣闊的祖國海疆,寫下「南海神龜三千歲,兆協朋從生慶喜……」一詩描述對南海的深情。獲赦離瓊時,他更含淚寫下《別海南黎民表》:「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今日重溫蘇詩,筆者有感而發--

一代文宗貶海南,

卻將異鄉當故園。

教書育人無貳道,

穆如清風醉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