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作者人生道路產生深刻影響的三本小書。 作者供圖

江 鄰

再過幾天,是我57歲生日。思及平生所好,不過「隨性讀閒書」。幾十年下來,讀的書也不少了,各種類型都涉獵。而印象最深,或者說對人生有深刻影響的,卻是三本小書。

一本是當代學者周國平寫的《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接觸到這本書是1986年夏秋之際,中國社會正處於思想解放、意氣風發的上世紀八十年代黃金時期。而我剛從武陵山區一個偏僻小鎮去成都求學不久,年紀輕輕,無所掛礙,求知慾旺盛。此書在「上帝死了」、「重估一切價值」的吶喊中,對尼采的酒神精神、強力意志、自我發現等思想作了詩意化解讀。一些振聾發聵的詞彙,如精神、人生、死亡等,帶着全新意象和巨大撞擊力湧入腦海,引發我去思考那些看似抽象實則對個人生命旅程有着重要意義的東西。而且,該書的哲理性散文文風也讓我感到新奇,終篇讀得酣暢淋漓,有一種如飢似渴的閱讀快感。

另一本是美國暢銷書作家傑里米里夫金、特德霍華德合著的《熵:一種新的世界觀》。記得當時我剛到北京念研究生,閱讀外國翻譯著作是一種時尚,而該書正是那幾年十分暢銷的「當代學術思潮譯叢」之一。整本書基於自然科學研究可以改變社會科學乃至人類社會的認知,圍繞熵增定律的不可逆性,運用社會學、經濟學原理闡釋了「從熵的角度看,如果不改變發展模式,人類無法繼續發展」這一核心命題。書中大量引用身邊的例子,很接地氣,讀起來很輕鬆,雖然貌似科學著作,但更像環保類普及讀物。這對於像我這樣沒有經過系統教育、主要靠自學建立自己知識體系的文科生來說,思考人類與自然界的關係,有一種醍醐灌頂的作用。

還有一本是由深圳市委宣傳部策劃,署名陳秉安、胡戈、梁兆松的《深圳的斯芬克斯之謎》。這本書問世時,中國改革開放正處於「八九風波」與「九二南巡」之間的迷茫時期。我在北京大學攻讀博士研究生,學術興趣已開始從一些宏大領域轉向具體社會問題。該書採用報告文學手法,以翔實的資料和生動的敘述,沿着工程改革、供給改革、物價改革、金融改革的逐步推進,生動地還原了深圳經濟特區從設想、奠基、創業到初步繁榮的歷史過程。從書中可以看出,舉世矚目的深圳傳奇,遠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高瞻遠矚、頂層設計,而是問題和矛盾倒逼改革,摸着石頭過河,順勢而為的結果。特區之特,主要不在政策優惠,而在制度創新。

三本書如同甘霖注入乾涸的田野,在我知識體系形成的關鍵幾年裏,為自己的精神成長輸入了豐富營養。尼采學說告訴我,不要迷信權威,自由源於堅強的意志力,人生即便是悲劇,也要把它演得轟轟烈烈。熵增定律讓我明白,人類活動對自然環境的損害是不可逆的,環保意識應成為每個人的基本道德要求,促使我養成了崇尚簡單、儉樸生活的習慣。深圳故事通過對「變革」的生動演繹,啟發我自覺擁抱變化,勇於迎接挑戰,大膽嘗試未知,讓生命呈現無限可能。

除了精彩的內容,三本小書在寫作風格上還有一個共同點:文筆簡潔,邏輯明快,思想未必那麼深刻卻有很強的針對性,具備暢銷書的特質而不譁眾取寵。回想起來,這些年喜歡讀的書,大抵都是這類讀物,說明自己並不是一個追求深邃思想的人,而對常識有一種本能的親近。

人與書的緣分,就這樣結下了。把它們稱作小書,只是就篇幅而言,價值可不小。過了天命之年,經歷幾次大的轉折,才知道它們對自己的世界觀形成和人生道路選擇有着多麼深刻的影響。今天之所以想起這幾本書,正是因為回望自己57年人生軌跡,意識到一路上風景甚多,思想積累卻屈指可數,似乎都是它們留下的。當年從三本小書中獲得的精神養料長期滋養着自己的內在生命,愈久彌新。其中要者,我概括為三個方面:不迷信權威;根深蒂固的環保觀念和命運共同體意識;熱情擁抱變化。

如果把人的一生比作一年四季,不同的季節有不同的風景,而各人季節轉換的年齡是不一樣的。於我而言,21歲離開家鄉小鎮之前算是春季;之後在成都和北京的生活是夏季;40歲派駐香港後是收穫滿滿的秋季;57歲調往深圳開始進入冬季。

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大致吻合了我與社會互動的四個階段。家鄉小鎮作為人生初始舞台,打下了青葱勃鬱的生命底色。成都和北京時期主要從事研究工作,在大量消化思想理論中成長。香港工作把平生所學運用於社會實踐,進入生命的高光時刻。剛剛開始的深圳歲月將是一個更長的人生階段,要在自己全部學問和經驗基礎上兼容並蓄,有所為有所不為,呈現生命的終極價值和意義。

冬季,一個「藏」字,反映了它的深沉特質和豐厚內涵。人生進入冬季,已然曾經滄海,歷盡千帆,要以「千秋邈矣獨留我,百戰歸來再讀書」的豁達,把生活過得雲淡風輕,自得其樂。享受這種境界並不是件容易事,需要確立「三不」心態:一是不辯白,別輕易向人證明什麼,相信清濁自辨;二是不吃老本,別動輒對現狀不滿,避免自我代入;三是不妄念,別奢求不該有的東西,一切順其自然。

要知道,這樣的生命狀態不是消極無為,而是積極轉段。所謂「老夫喜作黃昏頌,滿目青山夕照明」,轉段後的人生更需要用心經營。以我現在就職的政協來說,於公是一個協商平台,於己是職業生涯的尾聲。身處其間,要以更大的彈性對待工作,同時以更寬廣的胸懷處理人際關係,更濃郁的好奇心嘗試新事物,實現與社會的同頻共振。面向未來,活在當下,見步行步,讓人生迎來新的開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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