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丹若飄香憶中秋

鍾　倩

朋友在山上建了一處書院，起名「丹若」，只覺名字好聽，回來才曉得丹若是石榴的別稱。每年中秋一到，我就念叨着石榴熟了，這就像小孩子掰着手指頭盼過年，傳統節日與吃總是密不可分，勾連起嵌入記憶深處的童年往事。

小時候吃石榴，全是嘴角上揚的快樂。姑姑家住在經五路附近，當時家裏有個小院，那年中秋前我跟着爺爺去她家作客，第一次去難免拘謹，把衣角拽成捲邊。小院裏那棵石榴樹格外惹眼，就像一把巨型綠傘似的，枝椏上綴滿大小不一的青皮石榴，散發出誘人的香氣。這邊石榴飄香，引人流連，那邊飯菜的香氣直接把人勾住了，姑姑提前燉好了糖醋排骨，我早已按捺不住，但是，吃飯時還是象徵性品嚐下，牢記父親說過的「女孩子要懂得節制」。

臨走時姑姑把石榴裝了兩布兜，回家後我迫不及待拿小刀切開一個小口，把透明的籽粒倒入瓷碗中，然後大口吃起來，冰糖味的，甜得齁嗓子眼。那一年，我才7歲，沒吃夠的排骨與冰糖味的石榴，成為中秋的記憶。

上學後吃石榴，感受鄰里真情的溫暖。家屬大院前排樓一樓住戶家有一棵老石榴樹，樹枝探出院牆，每天上放學路上我都經過，夏天幾場雨後，石榴花落了一地，沒過多久石榴就熟了，小夥伴們巴望着哪天結伴來摘石榴。說是摘，實際上是偷，畢竟這是人家一對老人種的。老爺爺姓蓋，退休前在學校工作，老奶奶比老爺爺年齡大幾歲，年過九旬，小腳，穿對襟褂子，手裏搖把蒲扇。跟着大人，我也喊她蓋「奶奶」。老奶奶脾氣溫和，喜歡小孩，凡是她在家，都會隨便我們摘，如果老爺爺看見了，便會又攆又罵，甚至還會動手打老奶奶，他的性格古怪出了名。所以，趁老爺爺不在家，老奶奶經常跑出來，從口袋裏掏出又大又紅的石榴，掰開分給院裏的小孩子嚐鮮，她掉光了牙齒，嘴巴蠕動道：「吃吧，又酸又甜。」她有嘴角乾裂的毛病，經常流口水，隨身帶着手帕，口袋裏塞着山楂片、果丹皮等，也經常分給我們吃。

初三那年，我得了一場大病，休學在家，老奶奶不知怎麼聽說了，挪着小腳，爬二樓來看我。她從貼身口袋裏掏出一個咧嘴的紅石榴，一袋洽洽瓜子，兩隻精瘦的手緊攥着我的手，好像已經老得攥不動了，久久不肯放開。

「吃了好，去上學！」她吃力地吐出幾個字，瞬間有淚水溢出。我知道，石榴是她事先藏起來的，瓜子或許是別人送給她的，或是賣廢品的錢換來的。平時老爺爺不給她一分錢，她有時會撿些廢品，換瓶啤酒喝，最便宜的那種。那一年，我16歲，那個咧嘴笑的紅石榴和一袋圓滾滾的瓜子，成為中秋的隱痛。

青石榴、紅石榴，且酸且甜，沉澱着歲月的味道，也斜逸出生命的況味。姑姑家的那個小院，20年前早已淪為平地，青皮石榴只剩下一抹念想；兩位老人先後去世，大院裏的老石榴樹，幾年前被人砍倒，不見蹤影。榴花紅艷有多燦爛，凋零成泥就有多悽慘，或許這就是自然界給予人類當頭棒喝的啟示，在曹雪芹構築的「青春王國」中明顯體現。「20年來辯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石榴象徵元春的命運，仲夏花開，在百花將盡時乍然驚艷，代表氣脈充足，然後夏末凋零成泥，轉眼物是人非。《紅樓夢》第31回中，史湘雲與丫鬟翠縷的對話，經常被人一晃而過。翠縷道︰「這荷花怎麼不開？」史湘雲道︰「時候沒到。」翠縷道︰「這也和咱們家池子裏的一樣，也是樓子花？」翠縷道︰「他們那邊有棵石榴，接連四五枝，真是樓子上起樓子，這也難為他長。」史湘雲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樣，氣脈充足，長的就好。」「樓上起樓子」，即重台石榴，寓意富貴又富貴，榮國府裏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生活。當時，元春封妃省親不久，多層重台石榴花燦然綻放，預示賈府迎來百年登峰造極的高光時刻。「石榴紅重墮階聞」，碩大頭重的重台石榴花開時熱熱鬧鬧，墜地亦悽悽慘慘，如學者歐麗娟的解讀，「遲開晚花的石榴那如血般的紅艷，似乎並不是青春之際勃發暢旺的無限生機，而是一種臨死之前奮力一搏的回光返照，源自於病體中醞釀的騷動躁亂所逼現的非常紅暈，將僅存的所有能量傾瀉一空，化為曇花一現式的滿天煙火。」

顯而易見，元春沒有逃過「虎兕相逢大夢歸」的悲劇，同時也為春生夏長的群花眾芳敲響了一曲荒寒淒愴的秋冬輓歌。這輓歌，是「物極必反」的自然邏輯，也是「二元補襯」的人性映照，無不提醒我們--「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秦可卿語﹚」。因此，一年中大大小小的傳統節日，皆有祈禱與祝福之美意，更多的是一種精神警策：花開花落，不悲不喜，人聚人散，不戀不憂，既不留戀過往，亦不驚懼生死，把每一天當成最後一天，何不快哉？好比這中秋節，一年裏的黃金分割，一年中的詩意仰望，吃月餅、掰石榴、包餃子，家人圍坐，團圓之夜同賞月、嘮家常，在手指翻飛捏合水餃之間加深了彼此的情感。當月光進駐千家萬戶之時，便是拱手送上祝福的時候。然而，總有異鄉人黯然傷神，淚濕衣襟，總有一些人思念故人，孤獨無言。

石榴飄香，中秋月明，燈火親如故。兩年前的中秋節，父親笑着對我說道︰「你嗓子眼細，小時候吃石榴都是我用手扒好了，盛在飯碗裏，讓你用小勺子挖着吃……」想到這裏，我的淚水簌簌而下。天上人間，陰陽兩隔，借一輪明，我們隔空相聚度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