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生

四周安靜,只有雨聲。

一個人,躺在房子裏,聽着這穿透心靈的聲音,猶如古代的編鐘,悅耳而多韻。它們從高處落下,由於雨滴重量不同,這落在瓦上的響聲也不同,一聲長,一聲短,這聲音錯落有別,很有意趣!古人喜歡在雨夜,守着一盞孤燈,讀一本古書,在書裏恰好遇見一些雨意。這人,閉上眼,聽着這屋簷上的雨水,猶如遠離了現代社會,回到了唐宋。

一朋友喜歡刻印,總是找一個有雨的日子,躲在屋子裏,閉門謝客,誰也不見,一個人,研究拓印的章法和古氣。「滿月為面,青蓮為眸」,是我讓他給我刻的一方具有佛味的拓印,這面字,像一個人的臉,微微一笑。

古人喜歡雨,今人也是。許多人,似乎喜歡這雨氣的清涼,他們躲在屋簷下,看着這一滴又一滴的雨,就這樣落下。動物,也沒了浮氣,都安靜下來。他們和一場雨相遇,什麼都不想了,這牛臥在槽前,吃着乾麥秸,這聲音散在雨聲裏。

《說文》:「雨,水從雲下也。一像天,像雲,水零其間也。」上面一橫是天,中間為雲,雲下有水。這解釋,多麼形象啊!只是,盛夏的雲,太能跑了,一陣風就不見了。雲聚不在一起,這雨也沒希望了。

前幾天,許多人在趙家河求雨,這人身穿紅袍,頭帶柳條編製的帽子,向一棵大槐樹跪拜,或許這農耕文化的痕跡,在一場雨前復活。在老家河南,求雨的風俗早就不見了,他們守望着一口井,便守望住了日子,再無乾旱之說。沒想到,在陝北居然保留着完整的古代文化。說到文化,便多說幾句。在陝北小城裏,一個人去世了,死者為大,前來祭奠的人,三跪九叩。在河南,禮儀早就不見了,只簡化為磕三個頭,祭一杯酒,然後便入土為安了。

雨生萬物,一場雨,這天地就有了生機。你看,這雨後的大地上,草色清亮,蓬勃生長。你聽,這雨後的鄉村,蛙聲入耳,一聲高過一聲。許多孩子光着腳,走在這雨後的林間,他們尋找蟬蛹,或者是水牛。遇見水窪地,便小跑着,濺起一片水花。也有許多人,希望雨再下一會,人再安靜一會。不一會,這雨又下了。許多人,急忙往家走,我看見家裏的一堆木頭上,這木耳發了一片,我摘下來,讓母親給我炒一盤野味,滋潤一下生活。

古人寫詩:竹齋眠聽雨,夢裏長青苔。

夢裏,會遇見太多的事物,這青苔,是很少的,在二大爺的院子裏,有一些。他隨兒子進城好幾年了,他家的院子荒草漫頭,青苔一地了。只是,誰也不去了。一個院子空了好幾年,便冷了,許多人不敢靠近,一靠近總感覺森森的,有些害怕。

人是群居動物,喜歡聚一起。雨天,許多人穿着雨衣,在誰家的門洞裏,聊天、下棋、打牌,一天很快過去了,這是俗人的過法。文雅一點的活法,當如是: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閒,可抵十年的塵夢。這是周作人的文字,他的文字最得日本俳句的意味,只是我輩少有人這樣過了,我們喜歡在雨天,蒙頭大睡,日子太累了,遇見雨天,便猶如解放了。

少雨的北方,到了盛夏,也有了江南的樣子,這雨是飽滿的,一下就是幾天,滴滴答答也好,傾盆大雨也好,總之,陝北的雨,把黃土高原沖得乾淨了。古人畫雨,總是大氣象。氣勢磅礡的山,一川煙雨,色彩全是那種土黃色,不一樣的地方,便是溪中一舟,一人穿蓑衣,或山中一茅屋,兩人對坐。我不喜歡這樣的畫,我喜歡的畫,是那種茂林修竹式的,境界可以小一點,茅舍可以簡陋,但雨的意味要高。

我時常一個人,跑到鄉下聽雨,城裏的雨和城裏的月光一樣,總是味道不足。

許多人家聽雨時,剛開了個頭,便關上了門窗,一下子把雨意斷了。鄉下人,是那種木窗,有些人家沒安玻璃,用薄膜遮蓋,一落雨,這雨聲完全入耳了。

古人,對雨的癡愛,是我們不能及的。當我們想到雨時我們在想什麼?據統計,《全唐詩》中含「雨」的詩句有5,628處,《全宋詩》中出現了9,615次,《全宋詞》中出現了3,359次,杜甫詩中「雨意象」出現了246次,李商隱詩中寫到「雨」有73次,《蘇軾文集》更是多達514次。這些文人,把雨寫透了。怪不得一翻來唐宋古詩,一書的煙雨氣息。

我輩呢,也應該寫些雨了?寫雨,是寫一個人與雨相遇時的心境。在陝北小城,我一個人,在房內聽雨。似乎聽見一種故鄉的聲音,說起來有些奇怪,來這裏5年了,還是覺得人心難讀,倒是雨聲乾淨一些。再也不敢提理想了,理想是什麼東西,我也說不清楚了,一個人,總會在詩意的文字裏,想起溫暖的故土。

我喜歡躲在屋子裏,看着這雨落下來,這雨滴落在門前的台階上。這雨滴,摔下來,也就散了。許多人,仍在雨水裏,匆忙而過,他們在規則設置的場景內,被時間分割成不同的碎片,一會是教師甲、一會是農婦甲、一會是奶媽甲。我也是其中一員,只是此時,我在雨水裏,遇到了另一個世界,它們試圖分割出一些純粹的空間。

夜雨等人至,燈火期十年。

十年來,也唯有雨聲讓我放下一些世俗的東西,在人間,清涼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