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以進

即使在艱難得發硬的日子裏,像小草一樣的無名者也有自己的劃痕。烈華是我的一個同鄉,寒門學子,讀武大四年,不知道武漢三鎮怎麼走,但他以總成績第二的名次考取了北大的法學研究生,後入職建行總行。儘管天意弄人,他英年早逝;儘管我和他交往不多,只見過一面,通過一次電話;然而他生前留給我的有限的記憶卻是深刻的,甚至無法忘卻。因為他是一個泥土中躍起跑向高地的人,在昏暗的煤油燈下也能把書讀穿的人。

是的,再低微的骨頭裏也有江河,奔流不息的人生江河。大哥魏以明生前是個下崗工人,由於體弱多病,在磷礦裏做過飯,在農藥廠跑過銷售,廠子垮掉後,開始栽培食用菌。在當時食用菌還是奢侈品,剛從溫飽線上掙脫過來的人們對這種高蛋白的食物知之甚少,主要是囊中羞澀,想把一分錢掰成兩半用。要是大哥活到現在,他的事業毋庸置疑會走向輝煌。現在許多人有臃腫的身形,卻沒有健康的體魄,食療便成了餐桌上的一種時尚和秘訣。生不逢時的理想,累垮了大哥的身體。他超負荷前行,甚至孤注一擲,最終倒在了創業的路上,孤苦無依,壯士折戟。他的江河俱是泥沙,倒映的天空是渾濁的。我敬佩他的信念堅定,即使米缸裏已沒了米,也要研究食用菌的栽培技術與生長規律。每當回鄉祭祀在他的墳頭看到亂蓬蓬的荒草時,我就不由自主地潸然淚下。那年大旱,我們兄弟三個伴着星星與月亮在坡下的水井裏守水的情形湧上心頭。歲月,那是我們這些像小配件一樣的人的刀痕。

苦難有時真的是我們這些微不足道的人的良藥與營養,雖然日子過得捉襟見肘,可大哥卻一笑了之,把它當作人生的調味品。他毅然參加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每次在燈光下,我總能看到他埋頭苦讀的身影。功夫不負有心人,最終拿到了華中科技大學新聞系的大專畢業證書。除了敬佩,還有稱道,一個下崗工人,背負着沉重的生存壓力,居然實現了一個外人難以理解的小小夢想。無論是身處逆境還是站在瞬間的峰頂,都沒有放棄自己的信念,支持軀體與靈魂的精神柱石。太多的故事,皆如暗夜中的風塵,倏忽而逝,找不到蹤影。走在花影疊加的小徑上,勞動、創造和生活的意義,一縷一縷地落在他的頭上。迫於生計,他加入了街頭小販的行列。笑容彷彿凝固在了他的臉上,背負着沉重的精神枷鎖,他痛苦異常。在埋怨與白眼中,他義無反顧地回到故鄉魏家坡,彷彿只有那裏才是他的舞台,成了寒燈守夜人。他開始了與楊樹、鋸末、菌種糾纏的生活,寒風呼嘯時,他用傻瓜一樣的手機播放費玉清的歌,在黑暗、孤寂的夜色裏追尋兒時的夢想。

雖是故鄉,但親人不在身邊,他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堅硬枯槁,有毀掉的菌筒,木耳碰一碰就會流血,血水中有內心的荒野與大漠孤煙。農人們喝酒、打牌、偷雞摸狗,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做實驗,觀察菌種的生長,記下第一手資料,供自己也讓他人借鑒。要是給他一個支點,他能翹起食用菌的蒼穹。他善良得有些誇張,一些窺伺已久的人買了他的菌種,卻遲遲不給錢,最後都如石沉大海。一天晚上,噩耗傳來,他走了,匆匆地,沒有留下一句話,讓年邁的父母悲痛欲絕,上演了親人版的白髮人送黑髮人。他走後第二年,父親也隨他去了。生與死只是那麼一線之隔,九泉之下的大哥肯定還在研究食用菌栽培,估計已達到了領先地位。

一同磨損的還有記憶的車轍。大哥,我們,這些低微的骨頭,在城鎮,在鄉村,在礦山,在樓宇,一根根杵着,像泥土一樣沉默,沒有一絲聲響。畢竟這個世界有70多億人,可能夠發出聲音被人聽到的少之又少。不單單是我們,即使是大哥,也會被喧囂與浮躁所淹沒。十幾年過去了,大哥的樸實真摯,用生命和血汗凝成的信念依舊在敲打着我的靈魂,不被俗世所吞噬。他提醒我們,再低微的骨頭裏也有江河,奔騰不息的信念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