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也

一眼廢棄的老井讓我停下了腳步。這眼老井,我散步經常從它的身邊經過,井口原先用4塊長條大理石圍着,恰似一個旋轉的風車。如今大理石少了2塊,四周的雜草一片枯黃,剩下一個很顯眼的丁字,像一塊無字的路牌,指向桃園的深處。

我曾經無數次撥開雜草走過去,往井口裏面看,奢望能一睹它的神秘和深邃,卻總是失望。井乾涸多年,裏面盡是碎石和枯枝敗葉,讓我惶惑不已。那些汩汩溢出的清泉呢?它們到哪裏去了?

記得兒時井不多,偌大個村子,也就七八眼井,像一隻隻明亮的眼睛,隱藏在綠樹成蔭的村莊的褶皺裏。

我們把井分為懶水井和甜水井。小時候我常常納悶,難道井和人一樣,還有勤快和懶惰之分?舀幾瓢水添進鍋裏燒開,鍋底幾乎不變色,喝起來口感微甜的是甜水。鍋底結着白白一層水垢,喝起來苦澀的就是懶水。懶水只能用來飲牲口澆園洗衣服,甜水井才是人的飲水之源。

挖井,地脈很重要,一口井的水甜不甜,取決於潛藏在地下的河流。我們無法把握地下河流的品質和走向,可是井水會告訴我們一些有關的秘密。一個村子,從南到北連着的很多人家,井水都是甜的,或者是懶的,就可以推斷地下河流的品性和行走的軌跡。因此,鄉親們寧可遠一些,也要到離甜水井近的地方挖井。

挖井不是小事,得先選好地脈,幾戶人家的壯勞力聯合起來,挖井的挖井,提土的提土,洋鎬、鐵鍁、钁頭、提簍一起出場。圓圓的井口,慢慢向地下沉潛,一位矮小卻精壯結實的男人,握着一柄短把鐵鍁,像一隻「鼴鼠」,不斷地掘進,慢慢地鑽進地下。一簍簍泥土被拔到地面上去,從泥土的成色就可以知道離地下的河流還有多遠。見濕了、見沙了、見水了……好消息一個接一個。「鼴鼠」挖着挖着,就被汩汩的泉水親吻到腳踝。泥水交融,黏稠渾濁,增加了挖掘的難度,給人的卻是無比的喜悅。水愈來愈多,一鐵鍁挖上來水流四溢,提簍被拔上去,水從棉槐條子縫裏嘩嘩地滲出來,將辛勤的「鼴鼠」變成了遍身泥點的「花斑鼠」。晌午了,一隻乾淨的提簍垂到井下,裏面有雞有魚有酒,比過年還要豐盛。這個時常為身高自卑的男人,幾杯酒下肚,所有的苦累都變成了甘甜。

吃完飯繼續。提上來的沙愈來愈粗,最後變成指頭肚大的石子,水也漫過了男人的膝蓋。是砌井的時候了。一簍簍磚從地面上垂下來,他麻利地拿起,沿着井壁砌上一圈,用鐵絲紮緊固定。再砌一圈,再紮緊固定,四五圈之後,就可以壘石頭了。水環抱着他的腰,他把形狀各異的石頭擺好,用和好的泥土黏合固定,踩着木梯一邊壘,一邊慢慢返回地面。砌好井口,壓上四塊長條石,一口井就算完工了。沉澱幾天,井水清冽甘甜,就可以挑來吃了。一眼井,記住了自己的誕生;挑水的人,也記住了挖井人的名字。

井台是一個窗口,透視着每個家庭的溫度。大清早來挑水的男人,家裏必定有一個充盈得可以映出女人幸福臉龐的水缸,有一個溫暖的灶口,一個溫馨的熱炕頭。而長年累月獨自來挑水的女人,或多或少都有隱衷,不是男人不在家,就是男人身體不好,或者男人是個懶漢。

男男女女在這裏相遇,便有了故事。不常挑水的女人,擺動水桶的動作不夠嫻熟,水桶就會脫鈎,漂在水面上好辦些,跪在井台上慢慢轉動擔肩,讓鈎子鈎住桶把,就可以把水提上來。水桶沉到井底,就是一個棘手的難題了。這時候,女人就會顯出茫然失措和無助來,桃花面上沁出細密的汗珠。來挑水的男人看不過去,讓女人閃到一邊,自己踩着井壁上凸出的石頭,像壁虎一樣緊貼井壁,慢慢下到井裏,用擔肩一番試探,就把水桶撈上來了。女人把水提上去,眼睛裏便有了溫度。

一次、兩次、三次……

井見證和撮合了這一切,有意無意就締結了一段段善緣,一段段姻緣……

我家菜園裏有一口甜水井,村前的鄉親們都來挑水吃。為了他們行走方便,父親把園門下的籬笆弄得很矮。有時候人們來挑水,忘了關園門,就會有雞狗進去闖禍。母親想把籬笆抬高些,父親不讓,說挖井不易,周圍就這麼一口甜水井,大家吃水要緊。母親性情急躁,在這件事上卻很是夫唱婦隨。她知道,一口井,來挑水吃的人愈多,井水愈新鮮甘甜。父親在園子裏幹活,不知幫着來挑水的人撈過多少回水桶,還掐花給跟來的孩子們玩,摘瓜摘桃給他們吃,大人小孩沒有不親他敬重他的。隔上半年,父親就會下到井裏,清理一下隨風飄進來的樹葉和井底的淤泥,把井淘一淘。他是個不識字的農民,沒讀過聖賢書,不懂「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他只會樸實地說,經常淘淘井,泉眼多出水快,水才新鮮清甜。

後來,村裏裝了自來水,水井多年不淘,漸漸變懶了,水難喝得很,早已填的填廢的廢。大家都在自家院子裏鑽井,用電機抽水。故鄉的井,被徹底變異和私有,變成了一根根雞蛋粗細的長長的吸管,只要擰開水龍頭,就可以盡情享受地下河的冬暖夏涼,再也沒有挑水時擔肩吱吱扭扭的歡唱,也沒有了井台上的偶遇和家長裏短的牽扯。人們一邊抱怨着環境的惡化人心的隔膜,一邊拚命地汲取。我們不再通過一扇圓圓的窗口,與大地母親的眼光對接,徹底失去了淘洗自我的信心和勇氣……我在老井邊坐下來,無意中一扭頭,驚喜地發現,井裏竟然有水了!

井終究是井,一場小雨,就讓它的心重新擁有了水的晶瑩。它還活着。我突然想找人,把老屋院裏的井「淘一淘」,也給果園的主人一個同樣的建議,為了這片桃園,也為了我們能重新擁有一個澄明通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