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一墨

公司所在的寫字樓已有些年頭了，任憑怎麼裝修和翻新，到底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結構。於是，逼仄的洗手間常讓人無法「隨心所欲」地轉身。日子久了，難免心生怨懟，如我一樣的男士，不但在方便之時「拖泥帶水」弄髒小便槽下的地板，而且暢快之後，還將廢棄紙巾時不時鬥氣般地丟在垃圾桶外面。有時洗手的動作過大，洗手的水從盥洗盆中滴滴答答地灑出來，再踩上幾腳，地面就愈發污糟了。

起初，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暗想：大家都這樣嘛，反正有清潔工人。他們每兩個小時就會打掃一次，據我觀察，每次打掃後，洗手間必定乾乾淨淨，小便池下顯然是做了專門清潔，不但了然「無痕」，而且沒有一絲異味，連盥洗台上方的鏡子都會擦拭得一塵不染，亮堂堂的。之後就是再被人弄髒，再打掃，如此循環，大家竟然理得心安。

直到有一天，放工時去洗手間，正看見工人剛剛做完清潔，將「清潔中，請稍後」的牌子小心翼翼地收起來。是一位頭髮已然不茂密的大姐，看上去年過半百，雖然戴着口罩，我依然能從她的眼神裏，看到一些愁苦的表情。她顯然很累了，額頭上沁滿了細小的汗珠，工作服也略濕着，見我要進去，忙提醒：「洗手間剛洗完地，地板濕滑，請小心會跣低。」聲音不大，但像是一隻無形的手一把揪住了我，令我心生愧疚：她辛苦地勞作，換來的究竟是什麼？難道僅僅應該得到一份微薄的薪水嗎？而西裝革履的我們，又有多少心情去感知到她內心的愁苦和養家餬口的沉重？又有多少發自內心的尊重？甚至，如我一樣，根本忽略了自己本來可以做好、也應該做好的「保持環境衞生」這樣一個簡單的習慣，還自以為是地認為「不尊重」理所應當！大姐蹣跚着走遠了，她那佝僂的背影，讓我想起了兒時為了操持生計、日日辛苦勞作的母親。

在細節裏，我思索着。

一個深夜，醉酒的我從中環搭港鐵的末班車回家。車廂裏的人三三兩兩，帶着忙碌整日後的倦容。胃裏早已翻江倒海的我，好不容易熬到青衣，一下車，就嘔了起來。跟在我身後落車的女士躲閃不及，漂亮的連衣裙一下子被濺髒了。她皺起了眉頭。蹲在地上的我自知闖了禍，擔心被咒罵，支撐着站起來，正欲說聲「對不起」，不料耳邊響起的卻是：「先生，要緊嗎？」見我還有些踉蹌，便攙扶我坐到站台的椅子上。她叫來站內的工作人員，才放心地離去。

港鐵的工作人員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他先是確認我是否需要叫救護車，並去倒了杯水遞給我。趁我在椅子上休息緩衝的當兒，他身手敏捷地將弄髒的地面收拾乾淨。然後又來到我身邊，懇切地說：「先生，不要着急，先休息一下，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告訴我。」說完就在我身邊的椅子坐了下來--我明白，細心的他是擔心倘若一直站立着，難免會讓我因而感到侷促而不安。多麼善解人意！我稍稍緩過神來，又望向他，那年輕的眉宇中間，蕩漾着星空一樣的清純。

走出車站，夜已深。我不禁想：他的家人也在焦急地等他回家吧？或許，他的母親輾轉未眠，只因為這個夜兒子比往常回去得遲了；或許，他的太太會嬌嗔地抱怨，只因為他吵醒了一家人的清夢。而這個年輕人在面對我這個「意外」時，卻沒有絲毫的煩躁和急促，反倒是付出了十二分的耐心和誠懇。他，還有那個穿着連衣裙的女士，用一份寶貴的質樸為我撐起深夜裏別樣的燈盞，將人性的光亮與溫暖遞過來、遞過來，照亮我歸家的旅程。

在細節裏，我感動着。

4月末的一天，我到西環的某間學校探望讀四年級的小璐。這之前，在學校老師的穿針引線之下，我們通過半年的書信。他在信中會告訴我學習的情況，間或也有生活的煩惱，於是我了解到他有兩個讀中學的姐姐，一家人全靠母親一人做零工維繫生計。見到我時，他有些怯生，說話甚至有些磕絆。過了一陣，他才慢慢地放鬆下來。臨走了，我從口袋裏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一盒珍妮曲奇餅乾，遞給他：「下個星期就是母親節了，這份禮物你可以帶回家，等母親節的時候和媽媽一起品嚐，要記得感恩母親，給了你生命。好嗎？」小璐楞了十多秒，然後「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我的緊張一下子無以復加：是不是我說錯了什麼？校長也聞聲趕來。

過了好一會兒，小璐才平復下來。他哽咽着說，他和兩個姐姐經常會路過那家珍妮曲奇餅店，每次都眼巴巴地望着盒子上可愛的小熊圖案，「姐姐告訴我，她在同學家曾經嚐過一塊，特別好吃」。說到這，小璐頓了頓，「有一次，媽媽帶我散步，也路過了那裏，她雖然知道我十分喜歡，家裏真的是沒有閒錢買……」我和校長聽着，眼圈紅了。校長悄悄和我說，小璐每日需要坐校巴上學，已經拖欠了兩個月的車費沒交了，學校知道他家的情況，也不忍心催促。

一盒珍妮曲奇，不過70元港幣，卻是橫在這個社會底層家庭心窩上的一座山。我的無心之舉，不經意間替孩子實現了一個期待已久的心願。模糊的淚眼中，我似看見他和家人圍坐一起、吃着曲奇的幸福神情。溫暖一個孩子的童年，原來竟可以這樣簡單，而我做得卻少之又少！

在細節中，我前行着。

我們的一生，很多事情沒有頭尾，不過是瞬間和片段，甚至也來不及去記錄開始和結局，但在這些細節之中，我們能體悟到生命的分量：當生活的意義和目的是給予的時候，我們才能為生命增添色彩、賦予新意。對這些細節的理解力也正是一種生命力，它的深刻源於生命的蓬勃和寬宏，它更是一種熱愛，意味着真誠的奉獻和給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