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春蘭
在遠離故鄉遠離泥土的無數個夢裏,我眼前平鋪開密不透風海浪似的稻田,金黃的稻子沉甸甸地勾了頭,我和矮小的母親置身其間收割,彎腰,直立,再彎腰,再直立。熱浪灼灼,我汗如雨下乾渴難耐,祈求甘露降臨,祈求無邊無際的稻子能立刻倒伏下去,在大地上寫滿它短暫卻曲折的人生……
仲夏的黃昏,稻香瀰漫。綠黃半勻的田野,有些稻子成熟了,葉子枯黃,謙卑地低垂下飽滿的腦袋,有風時便稻浪翻滾,輕輕蕩漾在土地上。有些田園已然收割,裸露着黝黑的肌骨,偏被曝曬得青筋縱橫,健壯而滄桑。有些卻被栽上青翠的秧苗,柔軟的禾稍彷彿拂動了你的心弦。遠處青山隱隱,幾縷炊煙裊裊升起,一首關於豐收關於詩意的的歌自然而然地竄出你的心,在漸次朦朧的夜幕下自由唱響。
鄉鄰打聽得風和日麗,將鐮刀磨得鋥亮,便要划算開鐮割稻了。五黃六月天氣,日頭比火還燙,照在皮膚上,你甚至能聽到炒菜般絲啦絲啦的熱辣聲響。左手抓稻右手握鐮開始收割,鐮刀「唰唰」地飽食稻稈,手裏抓不下時再用禾衣把稻子稍綑下,放在一旁堆成禾堆。彎腰起身再彎腰,出汗擦汗再出汗,時間一長,腰酸背痛,包藏一冬的肌膚便像受到曝曬的鮮花一樣,迅速凋謝萎靡,發紅,脫皮,最後定格成黑銅色,一笑,只有眼白和牙齒是白的。汗水源源不絕地蜿蜒而下,似乎連體內的血液也被蒸發殆盡。禾葉毫不留情地劃割着皮膚,汗水一浸,說不出的難受。左手抓禾的指頭,開始因摩擦紅腫,那是十指連心的痛。
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日頭愈大愈要緊趕着快割快打呢!一丘田將割完,或者為了趕太陽,半大小子妹子把散落的禾堆抱在打穀機兩邊,兩個身強體壯的男子各一隻腳踩打穀機,雙手接過禾把伸進齒輪裏脫粒。打穀最要緊密配合,兩人踩的頻率要一致,打穀的動作要協調,不然會互相干擾空自勞累。看看打穀機斗中的稻穀快滿了,婦娘也放下鐮刀,拿穀斗裝了稻穀,一斗一斗倒入穀籮中,滿滿一擔挑到曬穀坪。攤開穀笪,倒下稻穀,把穀推向四周推平。
烈日炙烤,露水飛速斂乾,稻穀內的水分慢慢蒸發。過個小半天,看看穀粒的一面曬得乾了,又把穀笪兩邊一收,重新把稻穀鋪陳開再曬。直到它們全曬得乾透,放進嘴裏一咬,嘎噔響。稻穀進入冬眠狀態,再不長蟲不發黴,排着隊進入穀倉,與每一個煙火日子緊密相連。
曬穀時最怕遇到「孩子天」,晌時還響晴,看看天邊某個雲頭陡然一黑,一場暴風雨轉眼即至。農人趕緊扔了飯碗鋤頭鐮刀,「落雨囉!收穀哇!」你呼我喊大步流星奔向曬穀坪,一人一邊拉起穀笪,踮起腳尖往穀籮裏一倒,再把穀籮合成一擔,挑到屋簷下,最是省時省力。如果家中沒男子,只好在這頭抓起穀笪左右一揮,再到另一頭左右一揚,將穀粒收成一堆,自家一斗一斗裝到籮裏,最後將相鄰的兩個籮合拖合到一起,晃悠晃悠地挑起來。如果手腳稍慢些,大雨傾盆而下,穀粒被沖得七零八散,一年的辛苦可算白費了,女人披散了頭髮癱坐在穀笪上,欲哭無淚。鄉鄰面面相覷,哪怕頭天還講了口,也會出來搭把手,忙活完了,遞條手帕擦擦汗,相視一笑,再不提什麼恩怨。
婦娘們選擇粗壯潔淨的稻稈收攏來,一把一把紮好,分立在田野各處曝曬。其餘的稻稈鍘短後,散入田裏漚肥。板車拉着乾透的稻稈堆到牛房,或在坪角堆放成草垛,墊到豬欄牛欄裏,陪豬牛們安然度過寒冬。飽浸豬牛尿糞漚得柔軟肥沃,以另一種姿態回歸田野,回報田野。
還有一些稻草被意外挑中,用竹耙扯去粗糙的禾衣,再曝曬殺菌,鋪展到某一張床上,軟和舒適,還帶着稻子原香,足以安撫那些疲累的身體,送入甜美的夢鄉。
曬好的稻穀排着隊來到風車前,倒進風車漏斗裏,風扇歡快地搖動起來。金黃的飽滿的稻穀爭先恐後瀉到籮中,有的被板車拉到糧站上交公糧,更多的一點點地充實寬大的穀倉。「家有斗糧,內心不慌。」看着倉滿籮滿,那些古銅色的臉笑得全是褶子,一臉沉靜地拎起火籠開始「貓冬」。
不等米缸空了,一斗一斗地裝出稻穀,用機器舂去穀糠,留下瓷白嬌小的米粒,被蒸着煮着,與每個日子緊密相聯。稀飯濃稠似牛奶,飯粒香黏瑩白如珠,填塞飢渴的胃囊。穀糠也被小心地收好,每餐撒在豬食上,好似放了味精,豬吃得歡,也長膘。
日忙夜忙的夏收秋收一結束,緊繃繃的肌肉「嗦啦」一聲鬆弛下來。手掌紅活圓實的客家婦娘裝出幾升糯米來,或到堂屋石臼中捶打香糯的糍粑,或磨出米漿來炸燈盞糕,哪怕換幾斤米粉炒着吃,也能讓家裏的老少雀躍不已。糯米盡心盡意打扮着尋常日子,為一家老小簪上一朵笑之花。
糯米更招人喜歡是能釀成米酒。這種紅熱的漿液如影隨形伴同客家人從亘古一路走來,滿月周歲,結婚做壽,米酒銘刻着客家人所有的紅白喜事。鄉鄰們圍坐在一起,菜餚只是尋常,米酒定要滾燙,邊吃邊聊,臉紅話長,濃濃情意沿着眉間眼角的皺紋緩緩流淌。窗外布穀鳥啁啾一聲,醉紅的臉龐轉頭一望,冬野裸露着黝黑的肌膚,參差的稻茬又在冒出新綠,就像村裏出生長大的那些丫頭小子,最終也會踩進田裏,汲取山川日月精華,不管走到哪兒,都會牢牢記住那一縷故鄉的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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