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杭大運河南端的「拱宸橋」。 作者提供

江 鄰

歷史上,杭州曾一度改名臨安。公元1127年「靖康之變」後,宋高宗趙構即位,一路南逃,1129年至杭州,升杭州為臨安府,作為「行在」。1138年,正式定都臨安。為什麼叫臨安,是臨時安置,還是君臨即安?恐怕只有宋高宗和他的臣工們清楚了。不過,臨安之名卻是有來頭的,甚至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江南文化的性格。

故事還得從吳越建政講起。西湖邊南山路上有「錢王祠」,錢塘江邊聞濤路上有「錢王射潮」雕像。這錢王,便是江南歷史上赫赫有名的錢鏐。公元852年生於杭州餘杭郡臨安縣,鹽販出身,發跡於晚唐戰亂頻仍之中。896年,割據兩浙;907年,封吳越王;923年,封吳越國王。

臨安現屬杭州市臨安區,東漢時始置縣,之前亦稱於潛,農業和製鹽業發達。錢鏐從鹽販一路做到國王,所轄範圍相當於今浙江省、上海市及江蘇蘇州、福建福州等地。錢氏奉行「保境安民」「善事中國」的基本國策,雖偏安於江南一隅,卻成為「地方千里,帶甲十萬,鑄山煮海,象犀珠玉之民,甲於天下」的富庶之地。

歷代吳越王皆奉北方為正朔,對晚唐及五代中原王朝貢奉之勤,海內罕有其匹。974年,趙匡胤討伐南唐,矛頭直逼江南。吳越王錢弘俶拒絕了南唐後主李煜的求援建議,出兵助宋滅南唐。隨後,納土歸降,成為五代十國中惟一不以武力統一的王國。錢弘俶親率三千眷屬,前往汴京,自作人質,以保江南免遭兵戎之災。

趙宋皇室兌現了對吳越王的承諾,給予錢弘俶終生禮遇,讓錢氏一脈得以保全,並啟用吳越舊臣,為江南百姓減免稅賦。宋代編制《百家姓》,宋為國姓列第一,人口並不多的錢姓卻位列第二,蓋緣於此。因皇室舉家北遷,錢姓如今在臨安一帶很少,反而北方各省居多。子孫後代名人輩出,近世亦有錢穆、錢鍾書、錢學森、錢偉長、錢三強等國寶級人物。

西湖北岸寶石山頂有一古塔,名保俶塔,與南岸的雷峰塔隔水相望,是西湖的重要標誌。素有「雷峰似老衲,保俶如美人」之說。此塔原名寶石塔,錢弘俶北上後,百姓改為現名,以保佑舊主平安。看着霞光中巍然立於山巔的保俶塔,聯想到南唐後主李煜的悲慘結局,唏噓不已。政治,畢竟不是寫詩,沒有實力加持,誰會讓你「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或許,從趙匡胤杯酒釋兵權起,就開創了有宋一朝政治文化的妥協傳統。妥協不是簡單投降,是審時度勢,權衡利弊後的果決。正是有了錢王的忍辱負重,江南的富庶才得以延續,宋王朝也才能起死回生,在沒有血海深仇的他鄉,賡續皇室正統一百五十餘年。宋高宗以錢鏐故鄉臨安來命名南宋都城,也有些感恩的心思吧。實際上,無論北宋南宋,妥協政治貫穿始終,結果經濟空前活躍,市民社會發達,文學藝術達至巔峰。

在新近落成的臨安博物館裏,我走過萬古滄海桑田,千年王朝更迭,百家市井變遷,停留在蘇東坡那首輕鬆活潑的《於潛女》前:

青裙縞袂於潛女 兩足如霜不穿屨

觰沙鬢髮絲穿杼 蓬沓障前走風雨

老濞宮妝傳父祖 至今遺民悲故主

苕溪楊柳初飛絮 照溪畫眉渡溪去

逢郎樵歸相媚嫵 不信姬姜有齊魯

好一幅生動安逸的畫面!是啊,逢郎樵歸相媚嫵,不信姬姜有齊魯,任你多少豪傑的偉業豐功,都抵不上百姓的安寧喜樂。面對這樣的場景,哪怕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又何嘗不是一種選擇?

在人類文明演進中,有兩種價值觀相互參照:一是英雄主義,一是專業主義。大事當前,英雄主義傾向於振臂一呼,不管結果,不惜代價,先衝上去再說,然後大張旗鼓獎功罰過,甚至喪事當成喜事辦,辦出自豪感優越感。專業主義則傾向於預先進行充分研究,制定切實預案,防患於未然,必要時做出妥協,避免不必要的犧牲,達到盡可能理想的結果。

據載,錢弘俶舉家北遷前,祭別錢鏐陵廟,失聲痛哭,自責「不能守祭祀,又不能死社穆」,悲傷得幾乎不能站立。但他意識到自己的責任,終究沒有做出匹夫一怒、流血五步的蠢事,而是以罕有的勇氣,忍受百般委曲,求得一方平安。

一個細雨霏霏的傍晚,我站在京杭大運河畔,看着運河人家翹簷黛瓦,雨簾如幕,不禁陷入沉思:吳越國末代國王可是取道這條通向北方正朔的大動脈舉家北上的?一條大河,把地處東南邊陲的杭州與國家政治中心連在一起,百越融入中原,杭州以「咽喉吳越,勢雄江海」的樞紐地位,成為全國大棋局中重要的一環。

京杭大運河起於北京什剎海,終於杭州錢塘江。大運河的終點標誌,有兩個說法,一個是廣濟橋,一個是拱宸橋。兩座橋我都去看了,估計這是從兩個角度看問題的結果。廣濟橋在上游,坐北朝南,君臨天下;拱宸橋在下游,坐南朝北,北面稱臣。清朝皇帝南巡,在廣濟橋下船,橋頭立有「乾隆御碑」和「御碑碼頭」石牌坊。杭州商賈北上,在拱宸橋起錨,橋邊亦立有「京杭大運河南端」石碑和「南北通津」石牌坊。當然,從落款看,這些都是後人所書,並非當時遺物。

「廣濟」之名不難理解,「拱宸」之名略顯生疏。拱宸典出《論語·為政篇》: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共」與「拱」通,「辰」與「宸」通,拱宸之名由此而來。其實,以拱宸或拱辰命名的地方,並不少見,北京房山區就有一條拱辰街。它無非表達一種願望:百姓擁戴明君,把美好生活的嚮往寄託給有德政的統治者。

雨繼續下着,拱宸橋上行人不斷,撐着各式雨傘,寂然無聲,暮色中如同剪影。遙想千百年來,拱者熙熙,宸者渺渺,百姓期望甚殷,有德政的統治者卻寥若晨星。瀝瀝細雨,彷彿訴說着天下蒼生的無奈。

南橋拱北辰 辰宇向誰尋

但見千秋雨 期期執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