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斯恆
●馬路字

《字型城市——香港造字匠》是郭斯恆繼《我是街道觀察員》與《霓虹黯色》後,其「香港街道研究三部曲」的終章。藉由一位位香港造字匠的故事,郭斯恆從字體入手,密密匝匝地呈現這城市的變遷與庶民生活的千姿百態。●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尉瑋 圖:受訪者提供

2014年,西九M+舉辦了網上展覽「NEONSIGNS.HK 探索霓虹」,呈現香港霓虹招牌的故事與獨特的城市景觀。一系列活動中就有別開生面的「巴士夜遊團」,邀請市民在夜晚坐着敞篷巴士,順着街道觀賞霓虹招牌。「當時我有參與這個計劃,帶大家從尖沙咀出發,去深水埗,又回到銅鑼灣和灣仔。活動完了之後反響很好。當時我就開始想,霓虹招牌越來越少,應該要記錄這回事,於是就開始着手觀察香港的街道有什麼特色。」

2017年,理工大學設計學院和信息設計研究室主辦了名為「字城」的講座與展覽,探討香港城市中字型設計的美學和工藝,其中便請到數位本土的「造字匠」和設計師來做分享。因着這次活動的熱烈反應,郭斯恆更加萌生了探索香港街頭獨有字體的念頭。藉着這樣的研究,也許能發掘更多的本土字型工匠,他們所傳承的手藝、所秉持的美學,都與城市空間息息相關,而這些小人物的故事亦與城市的變遷交織相映。《字型城市——香港造字匠》的研究計劃便由此開始。

尋找香港獨特字體

「寫這本書的其中一個感覺,就是當說到講中文字的研究,內地有書講中文字體,台灣有,甚至日本也有對漢字字體的研究,反而香港比較少人去講香港的字體,這就引發了我去想,在香港這個城市中,有沒有一些造字的師傅和人,他們的生活模式如何?他們寫字的歷程和過往的歷史,與香港的城市變化有沒有關係?」

郭斯恆說,香港是一座充滿字型的城市。這些不同的字體充斥我們的生活空間,構成了香港獨特的城市景觀。「香港的街道比較狹窄,也是一個垂直城市,在這種空間中在街道上最容易延伸出來的就是招牌,上面的字體也最容易承襲中文的一些特色,例如直牌就是對聯,橫牌就是橫匾。再延伸出來,中國人的店舖、海外很多華人的店舖中都有這樣的字體出來。香港獨特的街景就是出現招牌海,一個招牌疊一個招牌。」而在其他日常生活的不同面向中,各異的字型也無處不在,花牌上的字、大街小巷可以見到的貨車上的字,或者寫在馬路上提醒你看左看右或停步的馬路字,細細看來,都各自有其規格在其中。「這些日常生活中的漢字或者中文字,有沒有人去理解或者細讀,它背後有沒有一些美學,又或者是功能性的考慮?這些都很有趣,促使我去看,在香港獨特的地理環境中,字體到底發揮什麼功能。」

剛開始時,研究計劃沒有太多的規劃,只是照着心中的印象訪問了若干寫字的師傅,之後再將其字體細分。「按照字出現的場所或者媒介,以及和香港城市空間的關係來分成大致的三類。比如『字體與交通』,便有『貨車字』、『馬路字』;『字體與傳統文化』,便有『花牌字』與『霓虹燈字』;還有『字體與資訊』,便有『電視標題字』、『膠片招牌字』與『牆身廣告字』。其實都是希望通過字體,來講述和城市發展之間的關聯。」

手寫字的溫度

尋找「造字匠」,書中的筆觸仍是落在「人」上。正如郭斯恆在書中所說,手寫字最是富有生命力與人情味,它會隨着書法家或者「寫字佬」的心情而轉變,呈現出各種各樣的風格。字型不單單是文字的視覺載體,亦連接着當下的人文精神與情感。因此,寫字師傅的故事,不僅是本土設計美學的研究材料,卻也展現着時代脈搏的跳動。書中收入七位本土「造字匠」的故事,他們都沒有受過專業的藝術設計訓練,手藝傳承自上一代,逐漸自成一格。郭斯恆從他們每個人的個人歷史寫起,又細細介紹其字體的特色、書寫的手藝與工序,其間不斷比照不同社會年代的生活百景,讀來十分翔實、生動。

「中間也有很多難忘故事,比如寫馬路字的黃師傅(黃永雄),我們其實在一個沒有預設的空間遇上。」郭斯恆說,「當時有一天,我們學校正在做一些工程,黃師傅就正在那裏填補一些馬路字,我就上前問他是否可以做訪問。我們想知道馬路字怎麼寫,其日常的工序如何,美學功能又是什麼。」馬路字的工作時間和朝九晚五的辦公室時間不同,往往在早上或是凌晨,路上交通較少時來進行,於是拍攝與訪問的時間都要遷就這個時間。不訪不知道,原來在馬路上畫字有這麼多的門道,大小位置要遵照運輸署的規例外,高度還要因應時速限制來調整。在落油畫字前要做周全的準備,再「彈線」起線稿,真是步步都是學問。

另一個讓郭斯恆難忘的人物是人稱棠哥的「渠王」嚴照棠,港九新界的大街小巷時常可見他的「墨寶」。「他的正職是通渠,其實不是寫字,但是為了生計做宣傳,就用了這很特別的方式來做。」因為總在牆上寫字,棠哥這麼多年也吃了不少告票,但仍在寫。「其實有點像以前的『九龍皇帝』曾灶財,他去世後留在城市各個角落的墨寶成為了香港很有特色的字體,甚至登上國際藝術舞台,很有趣。」郭斯恆筆下的棠哥隨性灑脫,二十多年來駕着一台意大利「偉士」牌電單車走街串巷,與這「老拍檔」在港九新界齊上齊落找生活。每到一處做完工程後,便在附近視察,尋找牆身油上招牌式「渠王」廣告字。「他的字你可以說是粗枝大葉也好,不羈也好,卻也是自成一格。他要寫字時不能在大街大巷上寫,必要去到窄巷或者天橋底,從這也看到他對城市空間的敏感度。」

這些造字師傅的故事,滿是煙火氣;那一個個手寫字不僅是城市風景,也浸漫着人生百味。寫字就是他們的生活,如郭斯恆所說,他們不是什麼隱世高人,只是「活出對字的執着」。

時代變遷 面臨失傳危機

手寫字不是工業製造的產物,其風格變遷除了來自寫字人的變化,還與社會變遷緊密相關。

「每一個造字師傅或者寫字的師傅,都有他自己的堅持或者特色。比如寫花牌字的李翠蘭師傅,是她爸爸教她寫這種字體,而這字體的變遷也和其書寫媒介和社會變遷有關。」郭斯恆在書中詳盡介紹花牌的由來與功能,以及本地花牌行業的辛酸史,這些無不影響着花牌字的變遷。他特別介紹花牌字有段時期不是人手書寫,而是用棉花堆砌而成。「這種工序很複雜和花時間,但是在70年代時很多人去喜宴,都用棉花字來弄花牌。其好處就是立體,有如浮雕。而其難在不僅要砌成一個字,還要染色。」棉花要鋪多幾層才能做到表面平滑,染色更是大功夫,噴一次色要等顏料完全滲入後再重複數次,才能讓顏色飽和鮮亮。「棉花的價格每一年上漲,令到花牌字的成本也不斷增加,於是就慢慢多了人做手寫字了。這也是因應城市的發展,什麼都要快,什麼都要平。」

而到了現在,隨着電腦字的普遍使用,手寫字也面臨衝擊。「這些師傅很多都要謹守上一代留傳下來的手藝,李翠蘭師傅就最不想用電腦字去替代手寫字,她覺得手寫字有一種有血有肉的表現,電腦無法取代。所以她現在雖然退休了,仍然堅持手寫字。花牌很大,以前大概有四五層樓高,現在可能也有兩層樓高,字也就很大,於是不能用毛筆寫,而要用油漆掃來寫,那種形態和味道用人手才能表現。」

郭斯恆感嘆,只可惜,隨着行業、市場的萎縮,以及手藝傳承的青黃不接,這些手寫字大半都在失傳中。而這,大概也是記錄與書寫之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