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5月5日期)二曰不摹倣古人

文學者,隨時代而變遷者也。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周、秦有周、秦之文學,漢、魏有漢、魏之文學,唐、宋、元、明有唐、宋、元、明之文學。此非吾一人之私言,乃文明進化之公理也。即以文論,有《尚書》之文,有先秦諸子之文,有司馬遷、班固之文,有韓、柳、歐、蘇之文,有語錄之文,有施耐庵、曹雪芹之文:此文之進化也。

試更以韻文言之:〈擊壤〉之歌,〈五子之歌〉,一時期也;《三百篇》之詩,一時期也;屈原、荀卿之騷賦,又一時期也;蘇、李以下,至於魏、晉,又一時期也;江左之詩流為排比,至唐而律詩大成,此又一時期也;老杜、香山之「寫實」體諸詩①,(如杜之〈石壕吏〉,〈羌村〉,白之「新樂府」,)又一時期也;詩至唐而極盛,自此以後,詞曲代興,唐、五代及宋初之小令,此詞之一時代也;蘇、柳(永)、辛、姜之詞,又一時代也;至於元之雜劇傳奇,則又一時代矣。

凡此諸時代,各因時勢風會而變,各有其特長;吾輩以歷史進化之眼光觀之,決不可謂古人之文學皆勝於今人也。左氏、史公之文奇矣;然施耐庵之《水滸傳》,視《左傳》、《史記》,何多讓焉?〈三都〉、〈兩京〉之賦富矣;然以視唐詩宋詞,則糟粕耳!此可見文學因時進化,不能自止。唐人不當作商、周之詩,宋人不當作相如、子雲之賦,——即令作之,亦必不工。逆天背時,違進化之跡,故不能工也。

既明文學進化之理,然後可言吾所謂「不摹倣古人」之說。今日之中國,當造今日之文學,不必摹倣唐、宋,亦不必摹倣周、秦也。前見「國會開幕詞」,有云:「於鑠國會,遵晦時休。」此在今日而欲為三代以上之文之一證也。更觀今之「文學大家」,文則下規姚、曾②,上師韓、歐;更上則取法秦、漢、魏、晉,以為六朝以下無文學可言:此皆百步與五十步之別而已,而皆為文學下乘。即令神似古人,亦不過為博物院中添幾許「逼真贋鼎」而已,文學云乎哉!昨見陳伯嚴③先生一詩云:

濤園鈔杜句,半歲禿千毫。所得都成淚,相過問奏刀。

萬靈噤不下,此老仰彌高。胸腹回滋味,徐看薄命騷。

此大足代表今日「第一流詩人」摹倣古人之心理也。其病根所在,在於以「半歲禿千毫」之工夫作古人的鈔胥奴婢,故有「此老仰彌高」之歎。若能灑脫此種奴性,不作古人的詩,而惟作我自己的詩,則決不至如此失敗矣。

吾每謂今日之文學,其足與世界「第一流」文學比較而無愧色者,獨有白話小說(我佛山人,南亭亭長,洪都百鍊生三人而已!)一項。此無他故,以此種小說皆不事摹倣古人,(三人皆得力於《儒林外史》,《水滸》,《石頭記》,然非摹倣之作也。)而惟實寫今日社會之情狀,故能成真正文學。其他學這個、學那個之詩古文家,皆無文學之價值也。今之有志文學者,宜知所從事矣。(未完待續)

題解

《文學改良芻議》首載於1917年1月的《新青年》第二卷五期,重刊於1921年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的《胡適文存》第一集。本篇即據此書載錄。1916年10月,胡適讀《新青年》後有感而發,寫信給主編陳獨秀,提出文學革命的八項主張。其後胡氏又應陳獨秀之請,將八項主張加以申說,寫成《文學改良芻議》一文,揭開了新文學運動的序幕。

註釋

① 香山之「寫實」體諸詩:香山,唐代詩人白居易(772 - 846),字樂天,號香山居士、醉吟先生。「寫實」體諸詩,指白居易「新樂府」、「秦中吟」等諷諭詩。

② 姚、曾:姚,清代桐城派文學家姚鼐(1732 - 1815),字姬傳。著有《惜抱軒文集》。曾,晚清名臣及湘鄉派古文學家曾國藩(1811 - 1872)。著有《曾文正公全集》。

③ 陳伯嚴:清末同光派詩人陳三立(1853 - 1937),字伯嚴,號散原。著有《散原精舍詩文集》。

書籍簡介︰《中國現代文學精華》所錄都是現代名家之作,有膾炙人口的篇章,也有議論宏深的佳構。文章有文言的、白話的,皆經考證,並附詳細的參考資料。●資料提供︰商務印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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