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昱

作家旅遊,多是為采風。采什麼風?采一縷外地攪動不停的風,還有些許土;把它們握在手中。然後,再用這團或輕柔或火辣的風土,點燃心中的思念,漸漸變成筆底的火種。

「買下一張永久車票,登上一列永無終點的火車。」這是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的名言。在1982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演說中,馬爾克斯說,大家到拉丁美洲來看看吧,《百年孤獨》寫的是拉丁美洲的現實,並非魔幻。

抗日戰爭時期,旅居桂林的作家雖獲暫時喘息,但民族苦難、個體艱辛使他們憂患滿懷。因此,當審視和體驗桂林時,他們常帶上一縷或濃或淡的憂鬱。巴金在《桂林的微雨》寫道:「綿綿的細雨成天落着。昨晚以為天就會放晴,今天在枕上又聽見一滴一滴的雨聲。心裏想:這樣一滴一滴地滴着,要滴到什麼時候為止呢?」蘆荻詩歌《霧》:乳色的月亮/攪和着重霧/我步過灕江橋/橋上,淋過霧/山,沉在霧裏/水,沉在霧裏。詩人的心情如此憂鬱,就是因為心「比霧還沉重」。

台灣散文作家張曉風的旅遊作品,風格明快。她說:「有一個地方,我非常嚮往,是桐廬、富陽、富春江、嚴子陵從前釣魚的地方。結果去那地方,找到一個村子,他們說是孫權的故居。那個村子好奇怪喲,幾百家人連在一塊兒,下雨時走來走去都不會打濕。就是說,我穿過你家,你穿過我家,這麼走的樣子。這個村子,非常有意思。」

張曉風心中的旅遊,就是要尋找這種感覺的。在旅遊地,她看到一個農村婦女洗衣用的搓衣板,如獲至寶買回台灣。「我並不喜歡到古董店買一個供在那兒的東西,而喜歡跟生活有關的物件。就說這個搓衣板,你看它搓得紋兒都不清了,這個凹槽裏頭,好像還有點肥皂殘留在裏頭,我覺得真實。這是我對那村落的記憶。」

旅遊是一種性格。作家旅遊,便是在個人性格中尋找一種境界,留在生命中慢慢享受與思索。北京作家從維熙到台灣阿里山看雲,便有點兒棋行天下闊的感覺。他說,我這顆北京的棋子,今天移位到阿里山來了。在這兒看雲,天穹下,一會兒是埃及獅、一會兒是波斯貓、一會兒羅馬勇士決鬥、一會兒仙女浴後起舞……這種雲的詭譎無形變幻,在北方城市永遠看不到。這就像在南方無法品味東北凍梨的美妙一樣。

作家的心思密如針,一次次戳開異域的風土人情。心情忽喜忽悲、忽開忽落,幾乎可以洞察他們蟄伏和蠕動的靈魂。新加坡女作家尤今,每每旅行回來,是將沿途收集的心情,取出來細細把玩。在印度恒河看火葬,她收集的是「悲愴」心情。儘管死者與她非親非故,可一清二楚地看到原本厚實的身體在火神吞噬下,一點一點化為灰燼,好似有人在用火烙她,痛,很痛。

旅法女作家呂大明以散文名世,她擅長在東西方旅遊中尋找到比較視角。自《英倫隨筆》始,其散文在娓娓道來的異域風情敘述中,滲透着民族性格與人文差異的心靈關懷。如《來我家喝杯茶》通過東「拉」西「扯」的閒筆,做夠了世界各國「茶文化」對比與深思。

呂大明從英倫到旅居法蘭西,凡30年有餘,對歐洲藝術名家及作品可謂熟稔。音樂家莫札特、布拉姆斯,雕塑家米開朗基羅、羅丹,畫家波提切利、莫奈,都在她筆下復活。她的散文常「一題多作」,一個總標題下有三四個小標題,既獨立成篇,又圍繞總題,如同西方交響樂,具有主部、副部的呈示與展開的奇異魅力。

愛爾蘭作家德烏拉墨菲,則把自己的旅行當成一種享受。幾十年來,她一直堅持騎車周遊世界,隨身帶着睡袋,足跡遍布世界最偏遠的角落。她將自己的旅行見聞寫成20本書。儘管墨菲飽經風霜,但那充滿生氣的眼神使她年輕了許多。墨菲說︰「旅遊使我從各種景色中獲得靈感,並享受快樂。」

「騎車不是旅行中最苦的事情。」墨菲說︰「自己鐵定每晚寫日記是最難的。」旅遊地的不可預測性,是作家旅遊最根本的要求。留有懸念,才有興致。

因這樣、那樣的原因,作家們常靠近那些難以理解的地域去看風景。他們明白,現在的旅遊太大眾化了,自己則要私密一點。只有一個人悄悄進入,才能在筆底做得更好。但不要以為作家的風景,總是在外地。不!作家的眼睛和心靈,就是農人的手和臂膀;有溫情的地方,就有風景。

北京作家程黧眉,愛在家門口看鮮花,也算一種別樣的旅遊吧。2000年早春時分,她家樓下的二環路上,到處是鮮花,尤其是有一個路口——玉蜓橋下,一大片的粉紅色的花,像一片山岡。她每次駕車出去,都要刻意地經過那個路口,哪怕是繞路,也要去看一看,就像旅遊觀光一樣。春花,對於她這個從小在東北長大的人來說,就是溫暖,就是神話了。天天在溫暖與神話中活着,能不美嗎?

作家的旅遊觀,是一個說得清、講不透的東西。在風景與懷想面前,作家已穿透了生命的荒野,把腳印落在純美與泥濘之間。我理解眾多作家,他們為什麼在風景面前異常沉靜;其實,他(她)在注視風景的同時,也在注視着自己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