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呆呆

依照迷信的說法,我是個六親緣淺的人,自小便極少在父母身邊生活,被到處寄養成了我童年的家常便飯。在我的記憶中,我未被寄養在外婆家。而我對外婆的感情卻是極深的。

據說我是由我的外婆接生的。生我的時候,母親年紀還輕,她和父親的感情也不大好,所以「殃及池魚」,對我便也沒有多深的感情,打罵雖不多,但總是很淡漠。彷彿我不是她的孩子。母親最終還是離開了我和父親,去尋求她想要的幸福了。

母親離開後有兩年的時間,我被父親寄養在四姨家裏。四姨家距離外婆家很近,我這才得以和自我出生以後就極少接觸的外婆熟悉起來。外婆那時已經年邁,有着極嚴重的哮喘,在姨母們的眼中是個古怪、苛刻而又不近人情的老太太,表弟表妹們也不大喜歡她,唯獨我與她親近。後來我才知道,姨母們對外婆的不滿大抵是由於外婆對她們從小要求就很嚴格。外婆出身大家,因了舊時的「女子無才便是德」,所以一字不識,後來到鄉下嫁給外公,生了幾個女兒,便盡力地要女兒們讀書識字,亦不忘教她們嚴謹的規矩禮儀,在那個惟願吃飽肚子,萬事皆可拋諸腦後的年代,母親和姨母們自然對她的教育感覺不滿,而外公對生活的要求亦不高,總是得過且過。

那樣的外婆是孤獨的。孤獨的外婆撿到了一個兒子。鄰村的人家生了許多兒子,又生了一個,恐怕養不起,便將兒子浸入糞桶,被外婆撿起救了回來。外婆不是想要養老送終的兒子,只是憐憫那個被拋棄的即將要失去的生命。撿回的兒子被糞桶裏的髒物浸得有些癡傻,但對外婆卻是極其孝順,最後是他為外婆和外公送終的。外婆不識字,卻背得許多古詩,張口便可吟上幾句,抑揚頓挫,韻味十足。我問她哪裏學來,外婆便微微紅了臉。於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外婆家的院子裏,她低聲地吟,我靜靜地聽。末了,外婆給我起一個只有她自己喊的名字:小月亮。外婆營造的詩情畫意讓我的貧瘠的鄉下日子過得浪漫無比。

外婆家在嘉陵江邊的龍門鎮,她帶我到鎮上去玩的時候往往會避開熱鬧「當場」天,也就是廣東人的「墟日」。街上人不多,外婆會拿出她一點點省下的私房錢,給我買一個鍋盔夾涼粉,一路吃着,一路走到龍門碼頭,在碼頭的台階上坐上半天,看江邊的蘆葦叢,看遠處的天際線。鍋盔涼粉和碼頭的蘆葦在以後成了我懷念外婆的儀式中最溫暖的記憶。大抵是因為外婆對我太過疼愛的緣故,多年以後的一個夜晚,我在千里之外夢見了她,同小時候一樣,囑我照顧好自己,便笑着離去。那年清明節前夕,便收到父親的信,告知外婆去世。而我對於死亡的感覺是淡而又淡,覺得人來了,就是要走的,或是回到那裏,或是回到這裏,是一件極其平常的事情。因而並沒有感覺十分的悲傷,正如外婆早前曾經告訴過我的,她會到另一個世界,念着我的時候,是快活的。

仍是「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的時候,我們亦不必選擇悲傷。愛和懷念,才是清明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