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中良

印象中，「鍾雷藍」是閩域少數民族畬族的代表姓氏。十幾年接觸文史文化工作的職業秉性，好奇心使然，一進同睦村，就迫不及待想探詢此說。果然不虛此行，顛覆了一些印象。

千年古寨，大唐鍾氏，客家祖姓，於村口的古宗祠「展睦堂」先入為主，赫然已寫滿了漢民族文化的道統正宗，「忠孝節義」、「禮義廉恥」早已滲透了一脈潁川鍾氏的血脈筋骨。

有正史承載三千多年的中華文明，風起雲湧，浩浩蕩蕩，由北而南，一路逶迤。從黃河文明到長江文明，逾越了千年，莽原荒僻的閩西，到了唐朝，文明才霞光初露。之前，我讀唐代以前的詩文，就覺得有一種奇怪現象：李白、杜甫、白居易、韓愈、王維等文化大家，為何一併都是北方漢子，鮮見江浙閩粵精緻的南方人。原來，那時的南方大都還處於蟲蛇出沒，瘴煙迷漫，混沌荒蠻之境。再越幾百年的大宋王朝，南方文人墨客則群星璀璨了，王安石、歐陽修、蘇軾、陸游、曾鞏等出盡了風流，但大都僅集中出現在江右贛江兩岸的豫章大地，武夷山脈一隔之東的福建山區，名盛者僅千岩老人蕭德藻、柳永、朱熹、蔡襄寥寥。毫無疑問，江右往南的文明成熟期當在北宋朝之後，客家文化的成熟期應該是南宋再後。這樣看來，在唐朝的汀州已是衣冠望族的姓氏，當屬鳳毛麟角，鶴立雞群。

令人驚嘆，同睦坑鍾氏，適時已然捷足先登。理所當然，閩西的文明歷史開墾亦隨盛唐而開啟。翻開同睦坑的歷史，愕然方知，在莽莽大山深處，名不見經傳的潁川鍾氏，竟然與千餘年汀州的文明，幾欲同步出發，攜手一路前行。這是此行的許多作家始料不及的。大家不能不把眼睛睜大，對眼前這個與閩西當下許多接近荒廢的偏僻山村毫無兩致的小村寨，刮目相看。

同睦村，是一本塵封千年的厚重的山村家族發展的史書。這本奇書耐人尋味，相當值得社會學家、文史工作者、客家文化研究者、民族文化探尋者仔細嚼讀，當會有許多前所未有的新發現新啟迪。

虎踞龍盤在武夷山脈餘脈西南處的鍾翱陵墓，一派壯觀森嚴，氣勢恢宏，不愧為唐朝開基、淵源久遠的名陵古墓，一睹氣度不凡的風水寶地。在我看來，它與一般陵墓最為不同的是，碑前墓台赫然雕刻了四個大字「忠孝節義」。這既是這支鍾氏家族的文化記憶，更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價值觀。

翻開同睦坑鍾氏鮮活的傳說，有幾段故事感人至深。唐末動盪不安的時局，鍾全慕為了大唐江山的安定延續，受唐皇昭宗的旨令，隨閩王王審知，自中原渡江南下閩邦，一路征戰，勇武頑強，掃除蠻王賊寇，後又統領三軍，渡海進駐琉球諸島（台灣）。這一切凸顯了一個大寫的「忠」。

繼任汀州刺史的鍾翱，面對閩王王審知的兩個兒子爭權奪國，內亂蕭牆，痛心疾首，毅然辭官致仕，不戀權位，安置奴僕，攜領家眷，隱居深山。此舉不可謂不「節」。

當要告別汀州府城，鍾翱想到的第一件大事是，將祖母馬氏太婆骸骨安置定當，深埋於「白石村」鍾氏府第之內堂。上賢下孝，近千年之後，外遷上杭的清末浙江福建水師提督鍾寶三，外遷廣東興寧的國民黨中將兵團司令鍾彬等裔孫名輩，分別再度返回祖籍地高規格重修馬氏太婆墓、理政公陵墓以及修建奉祀鍾全慕的「展睦堂」。鍾氏一門所作所為，譜寫了一曲曲敬宗「孝」祖之歌。

「三將公王」的來歷，更是充滿了傳奇與俠義。一生追隨鍾全慕南征北戰，忠心耿耿，最後為國捐軀的不知名只知姓的陳、雲、傅三公，成了鍾姓宗族的家神。鍾全慕開始，歷代子孫興建祠廟，雕塑神像，以慰三公之陰靈。此乃罕見的感恩情結大「義」。站在低矮簡陋的「三將公王廟」前，我感慨頗深：廟不在大，有義則靈。未知何地何人的陳、雲、傅三公，一千多年來，接受無數鍾氏族人的頂禮膜拜，彰顯了這個家族無比的「重情重義」。如此家族不興旺發達亦難矣。聽到這故事，我和同行的幾位作家不禁唏噓動容，肅然進廟，也在「三王」神像前作揖禮拜。

令人稱奇的另一文物是：隔壁還有一個關帝廟，這裏原本威武的關羽神像手裏不提大刀，竟然捧着一本厚厚的書。到了這同睦村，名揚天下的「忠義」戰神，也溫柔起來，平添了幾分書生意氣，更有菩提佛系之禪味。「忠孝節義」四個大字，已經淋漓盡致詮釋了這支鍾姓的血型基因。

至此，中華傳統文化在鍾氏家族已浸染骨髓，頓覺，這是一族毫無雜質的客家漢民族群體。

誠然，作為漢民族分支的客家民系近千年的形成發展歷史，與同在閩粵贛邊山區生活的畬族，肯定有着廣泛的千絲萬縷的文化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是情理之中。其中「盤鍾雷藍」諸姓，因為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等諸多因素，或許又與畬族走得特別親近，於是，有些地區的「盤鍾雷藍」成為畬族，也就順理成章了。畬族有自己的語言——畬語，非常接近於客家語，就是明證。特定的時代，文化會超越血緣。同睦坑鍾氏的淵源發展，更見證了閩西客家地區的民族融合發展與精誠團結的歷史風貌。

小小同睦坑，大大文化博物館。她是中華傳統文化不可多得的鄉村載體，是客家文化形成的一條歷史小河，也是畬漢兩族融合的活體標本。

回望同睦坑，我彷彿看見一艘「客家」號的輪船，滿載「忠孝節義」四個大字，沿着浩瀚的汀江，從唐朝出發，向着現代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