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 絲

《太平廣記》記述唐代詩人崔護的名作《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其創作背景為崔護赴京趕考,春日到長安南郊遊玩,口渴前往村居求飲水。一窈窕少女接待完訪客,倚身在桃花樹下,兩人顧盼之間,互有屬意。

心心念念的崔護第二年再往,只見門庭如舊,卻不見伊人芳蹤,惆悵之餘,遂作詩詠嘆有情人無法再遇的嗟傷。這首詩之所以千古傳誦,膾炙人口,是在情境塑造上渲染出了男女兩情相悅的質感,令讀者猶如身處其境,不知不覺與詩中人物產生共情。若是以現代眼光解讀,也很有趣。

耶魯大學社會心理學教授羅伯特斯坦伯格有一個愛情三角論,把「激情」排在愛情三要素的首位,其次是「親密」和「承諾」。人的浪漫激情就像一隻假寐的貓咪,隨時可被喚醒。異性間偶然的一個眼神動作,心靈上的一時投契感覺,都能引發吸引。但是,人最強烈的情緒反應並不是在實現結果後,而是追尋過程中的渴望和期盼心理。就像《詩經》裏所說:「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崔護也是在好景成空、原慾受阻的情況下,把這段無果的愛情昇華至文學藝術,成為人性之美的一部分。

換句話說,崔護若是得償所願,與南莊少女終成眷屬,激情來得快消退也快,這段感情未必就能與時光相伴而行。畢竟幸福不是一種得到了即可永恒擁有的狀態,還需要親密——思想和感情上相互感染,以及承諾——理性與意志上的抉擇,才能避免迅速陷入厭倦期,形成細水長流的溫情。這樣解讀也許不夠浪漫,會讓人失去讀詩的樂趣,卻能打消一見鍾情就是幸福感最強的完美搭配的不實幻想。

還有一個相似的歷史故事:唐大和末年,時任宣州幕僚小吏的杜牧途經湖州,刺史崔元亮在船上設宴款待他。杜牧少有詩名,人又長得英俊,很多當地人簇擁在岸邊看熱鬧。人群中有個老太太帶了一個十餘歲的少女,明眸皓齒,丹唇娥眉,十足的美人胎子。杜牧請二人到船上一敘,老太太和少女都害怕,不敢上來。杜牧讓人帶話,請少女務必等他十年,十年後他若不為此郡長官,她可另從他人。

唐大中三年,杜牧主動請求外放湖州刺史獲准,此時已離當初立約十四年。他到任後打聽,少女已嫁人三年,生了兩個孩子,遂作詩寄恨:「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

千百年來,不論雅俗之人,其實都是感官的奴隸,因為愛美是人性的本能。區別在於,崔護、杜牧這些活在形而上層面的詩人,把這樣的情感體驗視為一段生命的哲學實踐,且通過詩句構建還原出當時的情境氛圍,以悲愁的藝術反照感染讀者,獲得了廣泛的心靈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