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我今天看到一封信,是法國哲學家德里達寫給朋友莫里諾的。在信的結尾,他說:「先到這裏吧,我的老友。我非常想念你。如果這世界上只剩下絕望和你分擔的話,我已準備好和你分擔,永遠。」這封信的背景,是法國與殖民地阿爾及利亞衝突最激烈的時刻,莫里諾被派往當地,並目睹了一場殺戮。然後,他就將此事寫信告知德里達。德里達於是回信安慰自己的朋友。他們曾經一起在路易大帝中學唸書。為了進入巴黎高師,他們一起忍受枯燥和疲勞,並成為那段時間最友愛的兩個人。現在,在對方有需要的時候,一方毫不吝嗇地用筆表達了自己的情感。

曾幾何時,我也樂於這樣做。在沒有網絡的那幾年,我曾有過一段頻繁寫信的時光。尤其在高三,功課異常緊張,給朋友寫信就成了最好的休息。往往寫信總在深夜時分,那會兒的我可以靜下心來,梳理最新的感想。當時我有個好朋友張子謹,我們每周都會通一封信,每一封信都是三四頁。而且,整整寫了一年。在這些信裏,我們會不斷鼓勵對方,並暢談未來,好像永遠也不會厭煩。現在,這些信還被我放在西安老家的櫃子裏。有一大疊,被牛皮筋捆着。紙張已經泛黃,當時用鋼筆寫在信紙上的內容也好像隨着時間暈開得更大。

每次看到這些信,我總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就好像信中那個說話的少年不是我,那麼幻想着未來,計劃着未來,毫不猶豫地吐露着對朋友的思念。現在的我,決計說不出那信裏面的話。這說明,年齡的增加,不僅僅是外表的變化,它所帶來的影響是全方位的。能讓一個脆弱和稚嫩的靈魂堅毅(或者說麻木)起來,就好像這不是那個曾經的他。

但或許不全是年齡的問題,也許是載體的問題。現在大多數時候,我們和周圍人的聯繫都是通過微信解決。而我也已經習慣了收到幾個字,或一兩句簡訊。倘若某一日我收到一大段話,我反而會警惕起來,就好像這一大段話當中蘊含着什麼嚴重的事。直到看了以後,我才放下心來。原來這不過是一個關於學術的討論,或着又是哪一位學生在向我吐露少年人的苦惱了。然而在以前,當我接到信的時候,總是混合着期待的滿足、坦然和欣喜的。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了?一封帶着情感和情節的信件,慢慢被一兩句話所取代。進而開始拒絕在這種對話當中訴諸感情。尤其是像我開篇所展示的德里達致友人的信件,那樣的柔軟、溫和,感情充沛,這在微信的對話當中是不曾看到的。即便是情人之間,這樣的互訴衷腸也很罕見。

德里達曾寫過一本叫做《論文字學》的書,他曾經盛讚過這個他未及看到的未來。他的意思是,文字要優於句子,因為它既作為句子的基本單元,但卻擁有比句子更開放的定義空間。一個句子,即便有歧義,也僅有少數幾種。文字卻不同,在不同的語境,它可以表達完全不同的意思。這是德里達讚揚文字的原因。因為文字指向了自由。在這種邏輯下,文字和句子當然要優於篇章。因為一個篇章,它的可詮釋空間更小。然而,通過書信這件事,德里達的樂觀或許要打點折扣。信件所帶來的一套完整和固定的邏輯,可以容納同樣巨大的情感,這使得篇章的生氣勃勃比短短的句子或文字更誠懇。而交流,或許在誠懇的情感下,才有幸福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