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始得西山宴遊記》一文的重點在「始得」二字。這個「始得」不單在於他在元和四年始發現奇特的西山,最關鍵的是他終於找到人生的新方向。從「恒惴慄」的憂懼陰影中走出來,感悟人生更深層的意義,顯示他走進另一境界,「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是最後的覺悟。覺今是而昨非,不再囿於「為僇人」的悲愁,傾注於文學創作,尋求新的自我價值。《始得》是第一篇,其後陸續完成了七篇,成為千古傳頌的「永州八記」。

柳宗元參與王叔文主持的「永貞革新」,觸動權貴利益,最終失敗。王叔文被貶後再處死,其他人或憂懼而死,或流放蠻荒。柳宗元被貶至「地極三湘,俗參百越,左衽居椎髻之半」的永州。他當時帶同母親及其他子侄到任閒職,生活極不適應。不久母親病死,自己又屢獲重病。他在《寄許京兆孟容書》中說「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卑濕昏霜,恐一日填溝壑」。生活艱難困苦,死病交煎。他曾多次致信朝中好友,望能有所救援,但終成泡影。

在這惡劣的環境下,他只能寄情於山水之中,望能排遣恐懼不安的心情。《始得》首段正是交代在此背景下出遊的情況:「施施而行,漫漫而遊。 」雖也「上高山,入深林,窮迴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能短暫忘卻憂愁。遊山時飲酒醉臥,在夢中尋找解脫,但「覺而起,起而歸」,最終還是要重返現實,面對殘酷處境。

直至有一天,他坐在法華寺的西亭,發現奇特的西山,一切起了變化。章士釗說:「子厚永州山水之遊,應分作兩個階段,而以西山之得為樞紐。」這正指出了關鍵。

為了一窺特異的西山,柳宗元攜僕幾經艱辛攀上山頂。登乎此而窺「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此處他沒有正面描寫西山,重點用於突出周圍的山峰與河谷的渺小:千里之遙就像微縮於尺寸之間。然後指出「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這裏既突出西山的高聳,也暗示了本人特立獨行,不與俗人同類。而在西山遠眺群峰,有「一覽眾山小」之慨。《莊子.秋水》所言「因其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高山且顯得渺小,因政治獲罪而成為「僇人」的遭遇,在此寬闊磅礡的俯瞰視野中,不也顯得微不足道?

這裏青山白水,縈迴繚繞,與天際相接,混元為一。天地間的浩然之氣廣無涯涘,自己也融入於這一無邊的廣漠宇宙之中,與創造萬物的大自然融為一體。心境脫胎換骨,一切鬱結消溶於無形之中。一種大徹大悟的境界,像陣陣清爽的涼風進駐胸臆,從而感悟到「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的最終覺悟。莊子說:「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齊一」;列子說:「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依,足之所履。猶木葉乾殼,意不知風乘我耶?我乘風耶?」一切是非、對錯、榮辱、懼喜、物我等世俗概念皆歸於「無」。周振甫說:「心像凝結那樣忘悼一切,形體像消散一樣忘掉自己的存在。」

此次登山,柳宗元「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不再像以前的遊山「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 覺而起,起而歸。」不只是短暫的逃避與自我陶醉,甦醒過來又要面對憂懼的來襲。此刻的頓悟,使他留連忘返,陶醉於山水之間,找到人生的新方向。

吳崇榮說:「昔日遊山,山與我是互不相關的主客體,因主客二者產生強烈的對峙,所以未能體會『物我合一』的境界,也因此未能化解『恒惴慄』的心情,而今『與萬化冥合』,子厚的心境融入了悠遠縹緲的山水中,放下政治上失意的困頓抑鬱情懷,融情於景。」柳宗元說:「然後知吾嚮之未始遊,遊於是乎始。」這正是他流放永州四年,經過了貧病苦難的煎熬後,最終覺悟的始點。其後其他遊記相繼完成,合共八篇。展示了柳宗元徹悟之後,寄情山水的最高境界。

●陳仁啟 中學中文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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