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冀平

家中藥櫃裏有一小瓶放了幾年的紅藥水,一直不捨得丟,它來自法國,來自巴黎,它非常有效。

藍英帶着我在巴黎錯綜的小道上穿來穿去。她身量高,腳步大,走得飛快,我步步緊跟,不知道她要帶我去哪兒?藍英是徐老師的妻子,18歲從中國山東嫁到來巴黎。徐老師名廣存,在台灣長大,在巴黎攻得文學博士,留在巴黎教書。他喜歡文學、電影、戲劇。曾經,香港的幾位大導演、大演員去巴黎,都是徐老師接待,把他們介紹給法國導演和藝術界,打開香港和法國的文化通道。

1977年,文革剛剛結束,與故鄉隔絕十幾年的徐老師回鄉探母,老母心疼兒子尚是孤身一人,指定他的一位家鄉堂妹做妻子。徐老師見了一面,就同意了。這個堂妹就是藍英。「藍英要嫁給外國人」、「不是外國人,是在外國工作的中國人」、「別是去做小老婆吧?」說什麼的都有,這件婚事轟動了小小鄉村。

從來沒有離開過家的藍英,從大山裏一下子飛到巴黎,全懵了。從小到大,沒有電、沒有自來水、沒有自行車、沒有煤油爐、沒有天然氣、沒見過電梯、沒坐過小汽車、沒見過紅綠燈、沒用鎖匙開過門……要從開電燈、開自來水、開家門開始學起,一點一滴,一步一步,直到學法文、考駕照、教法國人做中國飯、生兒育女。

徐老師熱情相邀,我在他市中心的家住了幾天,每天早晨徐老師先陪我到巴黎聖母院,給我講法國史,那時他身體已經不太好。夫妻倆給我講清路線,讓我四處遊覽,囑咐晚上早些回來,巴黎治安不好,晚飯一定要在家吃。我吃了巴黎獨有的山東大包、大餅,攪和了法國芥末醬的中法混合沙律,蒸餃子,白灼海鮮,每一樣都特別好吃。臨行告別,藍英說要送東西給我,已經很打攪,我堅辭不收,她拉起我就出了門。左轉右轉,找到一家藥房,買了兩樣東西,一樣是肥皂、一樣是紅藥水。肥皂極好用,什麼樣的污漬都能洗掉,紅藥水一用就有效。

徐老師身故之後,藍英的日子過得很哀傷,連孩子都不想見,孩子們說一個星期聚一次,她說一個月吧。在朋友們協助下,她為徐老師出了一本書,一本很小很小的書,上面卻沒有她的文章。

常年不間斷的寫作,我常常覺得就要被用盡搾乾,而寫作最需要新鮮撲面的生活。我鼓動藍英,下筆寫吧,沒有多少人有你這樣的故事,寫出來讓更多人知道。終於,藍英開始了,在法國僑報開了「巴黎藍英專欄」。大標題是「絕對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