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 荷
認識苘麻的時候,我已是五六歲年紀,跟母親去河邊洗衣,一到河灘就和小夥伴們到草叢裏玩耍。這裏的花草大多是低淺的,高的沒膝,矮的剛好沒過腳面。有的也是例外,比如苘麻,一旦生長,便迅速竄至一人多高。它不單是一種草,也不單純是一種可以欣賞的花,還是人類早期用來加工衣物的原材料。
苘麻春天生發,一破土就頂着幾片碩大的葉片,恍如為大地撐起的一葉綠傘。苘麻不斷長高、長大,由獨立的一枝分出許多的杈來,茂盛緊密。長成的苘麻也開花,只是花朵不大,看遍田野,尤似苘麻花最不顯眼。但若靠得近了,這才發現它的花朵金燦燦的,十分好看。它的果實也吸引着年幼的孩子,嫩時剝去外衣,露出潔白的籽粒,吃起來不澀,也不甜,有點青葱的味道,在那生活饑饉的年代,也曾填過一些童年的夢。
苘麻通體青綠,開黃花,葉圓心形,兩面均有一層薄薄的絨毛。好在它的花瓣是光滑的,瑩潤嬌美,看去就像蠟捏的一樣,欣賞起來有種不真實的美。除了外觀的瑩潤,苘麻花其實也不芳香,湊近了聞,也不會有淡淡的花香,這更使它像蠟做的花了。只是花生得巧,每個葉腋下簪出一枝,一枝再分出四五朵花。花五個瓣,底下有杯狀的綠萼托着,蕊在花心堆成圓圓的一撮,絨絨的葉和萼,為苘麻增添了些許的煙火氣。
苘麻是一年生亞灌木狀草本,屬於錦葵科,錦葵目,苘麻屬,但凡生長就高達一兩米之多。苘麻的別名很多,白麻、車輪草、紫青、綠箐、野麻、鬼饅頭草、金盤銀盞等,我們小時候叫它一個單字「苘」。在這些別名中,我喜歡綠箐、紫青、車輪草、金盤銀盞,像極了女孩的暱稱,沒有一個讓人覺得與麻有什麼關聯,也不知為什麼人們要這樣叫它。古時,苘麻的播種也是需要規模的,賈思勰的《齊民要術》中有種麻篇,上寫「麥黃種麻,麻黃種麥,亦良候也」。八九月份,半球形的蒴果成熟,人們將它採摘下來,搓出蒴果裏面密密麻麻的種子,以備來年播種之用。種苘的人家,是較為省時省力的,有的人家只收苘,成熟後的種子是無須收集的,等它自然掉落,來年地裏自然會繁生出整齊的新苘。
年少時的河灘上,有許多苘麻,聽說從來都不是專門播種的,但是每年收割的時候,一棵也不落下。問它們怎麼生長出來的,老人們告訴說,不知哪裏的野鳥,把一枚種子從遠方銜來,扔在了河地上,一棵苘麻生長出來了。又有一些鳥兒扇動着翅膀飛來了,也同樣帶來苘麻的種子,撒在了適合苘麻生長的河灘上,所以苘這種植物,一般是不被人珍視的,它能野生野長,生命力十分頑強。人類祖先在長期的生活實踐中,知道布以遮體,瓦以遮風,何嘗不是人類文明的開始?對於各種可以紡織的野生纖維都進行過鑒別和取捨,以便不斷補充人類生活中的必需,是有一個漫長的過程的。不斷的嘗試,不斷的失敗,再以成功作為最終的目標。葛、麻等具有韌性的植物都曾得到過人們的青睞。經年的實踐與發現,終於種植出了一種能夠用於加工紡織,產生柔軟光滑莖皮纖維的植物——苘麻。
苘麻的用途很廣,從古至今,都在民間廣泛利用着。古人用它來織麻做衣,結繩記事,尤其是用以勞動。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苘麻的主要用途是用來製作繩索,鄉村的日子沉重,一年四季的農活是離不開麻的,抬筐縛擔,婚喪嫁娶,紮口袋,拉大車,做韁繩,都離不開苘麻。苘麻還可以做毛筆。古代製筆的行家,早就發現使用苘麻作輔毫,能使毛筆柔軟適度,吸墨均勻,筆心攏抱不散。王羲之的《筆經》中就提到「參之以苘」;明屠隆《考磐餘事》中則云:「用苘貼襯得法,毫束而圓。」可見筆毫之中摻以苘麻的製造工藝由來已久。苘麻輔毫的毛筆是練習宋人尺牘、小行小草的利器,書寫起來圓轉自如,線條勁挺,堪為所有製筆工藝的完美結合。
春天,苘麻種下,等到苘麻老成,將它們用鐮刀割倒,曬至一兩天後打捆,這時的苘葉已自然脫落,然後紮捆運到村口的水灣裏,用石塊將苘壓在水裏浸泡起來,等待它的就是剝取纖維的時刻了。我的家鄉就有一條大河,村外不遠就是河流和淺灘,漚苘的坑塘、河灣到處都是,「東門之池,可以漚麻」,說的好像就是我們村的情況。
剝苘的活一般由老人和婦女去完成。找個涼風習習的下午,拉一捆苘坐在院外的夾道裏,一邊剝苘一邊和鄰居拉呱,在一陣哧哧啦啦的抻扯中,柔軟的苘麻在剝苘人手指間跳躍。一縷縷的麻從苘稈上剝下來,刷齊捆好,用工具在上面輕輕地捶打,直到變成乾淨的纖維模樣,再浸入水中用手使勁地甩動,我們當地人叫漬苘,或叫漬苘麻,電影《阿詩瑪》中就有這樣一場有關漬麻的舞蹈,我一直認為,那是舊時與麻有關的勞動場面的最好的寫照。
漬好的苘麻柔軟而順滑,放在陽光下閃着銀色的光,經過反覆捶打和水的浸洗,苘的纖維變得更加纖細美觀起來,再經過一次次陽光下的晾曬,讓那些曾經蓬勃的生命,再次落上一縷太陽柔和的光芒。小時愛看熱鬧,村裏娶媳婦的人家是孩子們最愛扎堆的地方。村頭嗩吶吹響,新娘子的送親隊伍還沒進門,就被孩子們圍得裏外三層,水洩不通,眼睛盯的多半是新娘子的嫁妝。嫁妝是新媳婦的娘家陪送的,錦盒、器具、被褥和箱籠,用桃紅染成的繩索捆綁着,繫在一根兩米見長的木棍上,兩人一組抬上肩,一組抬箱,一組抬櫃,一組擔零零碎碎。
北方的女孩出嫁,不像南方富裕人家的女孩,擁有十八里紅妝的豐厚,簡單的家什沒什麼看頭,看熱鬧的孩子稀罕的是那紅得扎眼的苘繩。等新娘的嫁妝抬進門,水紅色的苘繩從嫁妝擔子上解下來,眼神交錯間,早已繫在了小姑娘的毽子上,踢碎香風,宛若蓮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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