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杯》

作者:張貴興

出版社:後浪 | 四川人民出版社

祖籍廣東、生於砂拉越、現居台灣的作家張貴興最近憑藉長篇小說《猴杯》獲得第八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首獎,可說是馬華文學近年愈發受到關注的又一例證。從二十世紀初講述抗英戰爭的金枝芒等,到1950至1960年代的溫瑞安、黃錦樹與張貴興,再到黎紫書等一眾「70後」作家的登場,馬華文學歷數代作者勤懇耕耘,終見花開一日。

誠如文學評論人張錦忠在《馬華文學的定義與屬性》中提到的,馬來西亞華文文學作品作為離散華人的「小文學」,重要的特質便是其「集體價值」。而這種集體價值外化在創作語言上,便是詞句的瑰麗與濃稠。對於異域景觀的深入描摹,大膽生猛的措辭用語,乃至無視既定規則與框架的章節鋪排與邏輯延展等,都令到馬華作家在各具特色的同時,以某種集體式的顯明形象出現於現當代華文文學場域中。具體至《猴杯》,恐怕每一位因好奇而翻閱的讀者,在打開書的最初5分鐘內,已然被其中那些張牙舞爪的意象、生猛噬人的比喻以及濃稠到攪不動也化不開的長句震懾。張貴興數十年創作經歷中一以貫之的敘述美學,成為他的特色,乃至描摹與定義他的符碼,誠如蘇童氤氳潮濕的江南書寫,以及遲子建筆下冰雪萬里的北國。

若我們只顧在張貴興用瑰麗黏稠詞句搭建的南方密林中遊走,僅僅感嘆於他對於動詞和形容詞不循常理的捏塑,恐怕只是見到浮於海面的冰山一角。《猴杯》中對於作者出生地婆羅洲熱帶雨林中繁雜動植物的生動呈示,讓從未身臨其境的他處讀者穿越時空,宛若踏足異域,與蜥蜴、犀牛甚至鱷魚共處,躲避絲綿樹皮上的毒素,路徑布滿爛果與腥臊氣味的泥淖,在炎熱的西南季候風吹拂下,踏足一場「血氣淋漓的」旅程。緊隨作者的文字近賞南洋奇觀,被豬籠草(又名「猴杯」)、枯木與蕨類植物纏住衣角後,我們若掘開那濕熱土壤,用力拔出奇形怪狀的植物根莖,會發現表象之下與土壤更深處,另有一爿盤根錯節的繁複景觀,而這,指向纏繞作者乃至數代離散華人的半生鄉愁。

張貴興曾在訪問中稱,每次返鄉,當地攤販猜他是日本人、韓國人或是中國內地人,卻沒人當他是砂拉越人。砂拉越親友介紹他,說他是「台灣人」;當台灣朋友講起他,又說他是「馬來西亞人」。如是身份認同的困惑與焦灼,同樣出現在《猴杯》的主人公雉身上。書中,他辭去教職,回到故鄉婆羅洲,隨着回憶湧動,童年及少年時代經歷的風景與人事一遍遍重現眼前。離開所謂的文明社會,重回原始雨林,雉一層層剝去現代世界加諸他身上的外套,在更原始也更純粹的處境中,重新思考與弟弟的親情,與麗妹的友情,以及人性如何在當地土著與外來移民的雜居共處中,或殘酷或溫情地顯露。作者以動物的名字(如雉、鴒等)為書中男性取名,卻為書中那隻多次出現、極具破壞力與暴力的犀牛取名「總督」。由此,人與動物的限界被模糊、處境混雜,喧囂與躁亂的場景與遠處文明世界的規整與謹嚴建構鮮明反差。這場看似「退化」的回憶,其實充滿作者對於原樸及本真的追望,也是他背向文明、重回雨林(此處的雨林不單指作者故鄉,亦有「精神原鄉」的意味)的見證。

十九世紀的法國畫家厭倦巴黎,在巴比松寂靜村落中遇見心安;高更重回大溪地,為自己的創作與人生找到支點。《猴杯》之於作者以及讀者,亦如一場反向逆旅,回溯自省,心有戚戚。■文: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