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帆升
我的家鄉,是鄂東南一座叫月亮頂的小山村。村子與美麗的富水湖僅一山之隔,臥在兩山之間,東西走向,狀若游魚。它地處江之南,山之腹,四季的風都守着時令,依次登場。
安靜的午間,風悄然臨窗,隨性而至,不着痕跡。它自由得恰似徐志摩筆下「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從容。只是這無聲的風,想來,一路上定歷經了陡崖深谷的坎坷,熬不住時的嗚咽,竟像極了我逝去多年的母親。如今我對風的來去日漸麻木,就像想不起她的模樣,想來她早已釋然,不再牽掛我這個留戀人間的晚崽。
在相對封閉的生存空間裏,我總願攥住這拂面的清風,覺得這是自己難得的清福。在山間,人與風是默契的親鄰。走過莊稼地,風穿過豆葉、瓜葉、茄葉的縫隙頷首致意;草兒扭一扭腰身,便與風成了交心的摯友。草枯了,風便一次次來探望,等它熬過霜雪,來年再綻蔥蘢。
風是多麼貼心的朋友啊。風撥開陰雲,蕩滌枯枝敗葉,山裏頓時開闊。暖風吹過,落花褪去艷色,孕育着飽滿的希望。風流轉不息,植物便蓬勃生長,天空朗潤,河水波光粼粼,山也褪去呆滯,煥發生機。每到春風至,鳥兒就放聲啼鳴,金黃的油菜、素白的李花、桃紅的桃花,都等着風做信使。蜜蜂忙不過來時,風便殷勤授粉,成全草木的愛情。
今年春夏,我偷得浮生半日閒,靜坐庭前與風親近。看它拂過梔子,摩挲出縷縷清香;晃過荷葉,裹着夏日的慵懶;攏起蘭葉,像稚童踮腳問候。風掠過飛蟲薄翅,濺起細碎微光;逗得月季葉頻頻點頭;又讓河邊柳枝搖曳,恰似臨水照影的女子,教人凝望。
是風讓一個閒人有了靜心於物的心境,也是風一次次召引我回鄉。暑日回老屋,我在簷下瞌睡。風似有若無,織着細碎鄉音,將我往酣眠裏推。朦朧間,孩童的應答、婦人的呼喚、牆根下漢子的閒聊、輕悄的腳步聲,混着幾聲狗吠,勾勒出和美鄉村的模樣。睜眼時,風正拂面,對面木門半掩,它卻侷促踟躕,不肯推門而入。這般拘謹,多像母親在世時——遇難處便腳步灌鉛、言語黏膠,從不願向人求助。路過的魁梧漢子,走路無聲,說話低沉,竟也像這風。山裏人這般小心翼翼,丙子叔一句「面子薄」,耐人尋味——薄得恰似這拂面的微風,它居然有如此豐富細膩的含義。
風是多麼安然,在再貧瘠的土地上,它都溫情脈脈,一遍遍撫慰滄桑。我常嘆歲月催人老,熟悉的老人一個個離去,唯有風依舊年輕,像不知疲倦的少年。晴日裏,山風拂過,百草千樹漾起綠波,是山村最鮮活的模樣。這風許是入鄉隨俗,縱使見過大江大河的洶湧、皇宮天庭的華貴,一入這山坳便斂了鋒芒,低調沉靜得近乎無痕,像懂事的孩童,攥着蒲扇立在汗流浹背的人身旁,搖出陣陣清涼。原來山村對萬物的浸潤,向來悄無聲息,連不羈的風都被磨得溫潤妥帖,何況世代扎根的鄉親。
南方漸漸見不到天寒地凍了,更讓人與風有了親和。秋冬時節,我立在風中,不免思緒萬千。風穿過千山萬水,褪去了雷霆萬鈞的暴躁,成了溫和的信使。它踱進村灣,像憨厚的莊稼漢,不擾雞犬,不驚鄰里,悄悄來悄悄去,即便裹挾了顆粒沙塵,也只在瓦楞、石階、塘邊、岩下輕輕抖落。地球這片沃土,原是萬物與風相擁的結果吧?它蘊藏着人與自然最本真的和諧,所以才有世間真正的「風和日麗」。
在我邁入暮年時,越發嚮往走向自然,回歸鄉村,腦子裏浮起得多的是瓜果飄香,是一縷縷炊煙。我感念風這位溫柔的信使,一年四季送來香椿的嫩、蘋果的甜、板栗的糯、稻粱的香,送來菜油的清、蘭草的幽、茶葉的醇,也送來春夏農時的糞香——那味道混着稻花的甜、五穀的醇,是土地最質樸的芬芳。這風味,早已深入我骨髓與靈魂。
回想我二十年的鄉村歲月,我是從未遇過刻薄的風的。頂多有幾縷任性的巷道風,直來直去不回頭,鑽進窄巷後便漸漸柔和,悄無聲息地歇在堂屋角落,或是帶走簷下潮氣,偶爾碰翻曬穀的竹篩,也無傷大雅。人們總在摸到乾爽的衣被、掂起粒粒飽滿的糧食時,才恍然驚覺:哦,風來過了。
就像父輩來過又走了,留下的是後人的念想。
如今故人舊事的印象日漸模糊,那個懷揣「黃沙百戰穿金甲」壯志的桀驁少年,早已湮沒在歲月風塵裏。幸有月亮頂的清風循着我離鄉的腳步,一路跟來,復甦我柔軟的記憶。我只想依偎在風的懷抱,坐在老屋門前,看炊煙裊裊升起。夢裏,仍見青少年——眉眼清亮,懷揣朝氣,奔赴向滿是希望的未來。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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