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紅軍
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鄉村,民風淳樸,田園風光也好看。四十出頭的父親,從祖母那裏學來了「挑針」的手藝——就是用縫衣服的鋼針,在左右耳上找準穴位挑破,放出一點血,再用棉絮輕輕擦掉,就能治上火引起的牙痛,給疼得不行的人解解苦。
那是個秋日清晨,知了叫得正響。我蜷在竹蓆上,腮幫子火燒火燎,像揣了塊炭。冷汗混着眼淚把枕巾都打濕了,十四歲的我被這突如其來的牙痛折磨得直哭喊。父親卻笑着,輕輕撫平我皺緊的眉頭:「莫怕,莫哭,爹給你挑針。」晨光穿過窗戶格子照進來,落在他布滿老繭的手上。他捏着平時縫補衣裳的鋼針,在我左耳廓上細細摸索着穴位。
針尖碰到耳垂那一下,我本能地往後縮。父親溫熱的手掌托着我的臉,像捧着個容易碎的物件,小心翼翼。他沿着耳輪慢慢推揉,找到一個小小的凹陷處,忽然手腕輕輕一送——一陣尖銳的刺痛像流星劃過,緊接着就被一種奇異的酥麻感代替了。鮮紅的血珠接連冒出來,被他早備好的棉絮輕輕沾去。輪到右耳時,我的抽泣已經停了,只剩下一點後怕的喘息。「軍兒,還痛麼?」父親的聲音帶着清晨的涼氣。我搖搖頭,那折騰了一整夜的劇痛,竟真的退下去不少。
這雙能在薄薄耳皮上走針的手,不僅治好了我的疼,也成了方圓十里鄉親們常找的止痛法子。天色擦黑時,常有三兩鄰居來敲我家的門。父親從不細問,拿出針線包就開始忙活。他坐在昏黃的油燈下,影子被拉得老長,有時月亮都升到頭頂了,才送走最後一個人。母親總心疼地埋怨他:「也不曉得顧惜自己!」他聽了也只是憨厚一笑:「鄉里鄉親的,誰還沒個頭疼腦熱?」那些染過他指尖血的棉球,那盞油燈下閃着微光的鋼針,無聲地連起了一張鄰里相幫的網。
如今父親走了四年了。每當牙齒又隱隱作痛,我眼前總晃着那個秋日清晨的情景:他穿着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袖子隨便挽到胳膊肘,露着曬成古銅色的手臂;額角的汗珠順着皺紋往下淌,滴在青磚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那雙因常年握鐮刀而變了形的手,那一刻卻比繡花的針還要穩當。那針尖挑起的何止是經絡裏的血,分明是沉甸甸的愛,從他粗糙的指尖,流進了我的骨血裏。
昨夜雨急,敲打着窗戶,恍惚間好像看見父親站在屋簷下。他手裏的鋼針還閃着那點微光,身後影影綽綽,彷彿還是那些求醫問藥的身影。我想喊住他,喉嚨卻像堵住了,發不出一點聲音。原來有些溫暖,一旦錯過,就只能在疼痛翻湧時化作淚水。如今牙床一疼,我便任眼淚流下——那是思念漫過了堤壩,是遲到了太久的愧疚,沉沉地砸在心底最軟的地方。
父親一輩子這樣「行醫」,沒要過誰一分錢。他說醫者父母心,見不得人受苦。可我知道,他把所有的「酬勞」都化成了歲月裏的心意,藏在那沾着血跡的棉絮裏,融進每一次「莫怕,莫哭」的安撫裏。如今我也到了中年,才真正懂得,那根細細的鋼針,原是父親最深的牽掛,把這無聲的父愛,一筆一畫刻進了我生命的年輪裏,從未淡去。
(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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