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拉
小時候其實是喜歡過油條的。爸爸偶爾在夜裏帶回幾根熱騰騰的油條,給我們當消夜,在那樣一個物資稀少、卻萬物都好吃的年代,油條像小小的節日,一出現在餐桌上,家裏便亮起來。孩子的口味簡單,脆脆、香香,就是快樂的晚上,幸福的日子。
等到青春期,我忽然變得「清高」了,開始避開它。嫌它太油、嫌它炸得太響亮,甚至覺得它有點「粗氣」,不足以進入我自以為文雅的世界。畢竟它不過是一團白麵丟進熱油鍋裏一滾,就鼓成輕飄飄的形狀。吃這種油炸的麵粉,健康嗎?我那時心裏無數的評判,如今想來,都顯得可笑。
但人生的許多「後悔」,也許就是從一根油條開始的。
年歲漸長,味覺開始慢慢回頭,像是終於聽懂了某些樸素的真理。
有一天在典籍裏讀到,中國古代早就有油炸麵食的影子。《清異錄》說唐人「炸餜」;宋代有「油角」「散子」;到了明清,油條已成街邊清晨最常見的溫暖。原來,這根輕飄飄的麵食穿越千年,被無數雙手捏過、被無數清晨依靠過,它很簡單,絲毫不複雜,卻成為中華飲食記憶裏最溫熱的一道氣息。
而我,也開始認真「感覺」油條。在檳城的巴剎,看見攤販把長條麵團甩進滾燙油鍋裏,火光映着煙氣,空氣裏都是麵香和油香,這便是南洋清晨獨有的生活氣息。那時的我全然沒想到,當我有機會站在中國隨便一個城市的路邊,遇到炸油條時候,這股香味竟會成為記憶的線頭,一拉,就把整個南洋拉回來。
在檳城,油條要配咖啡。陽光從藤椅縫隙灑下來,咬一口油條,再抿一口咖啡,竟然無比美味。把油條輕輕泡進咖啡裏,它的鹹香與咖啡的微苦,兩種香氣在舌尖相遇,不知怎麼就成了一種屬於海風的愜意。像是放鬆下來的生活,慢慢軟了、溫柔了。這讓我忽然對自己年少時的輕視感到不好意思。
到了中國,才發現油條與豆漿的搭配更像一種宿命的絕配。熱豆漿的順滑、油條的脆香,升騰着煙氣,是許多北方早晨的溫度。一泡之後,外酥內軟,是一種小小的滿足,更是一種樸素的小幸福,風霜不同,但人情一樣暖。廣州朋友教我:油條什麼都別加,只灑細糖,最好是紅糖。嚼着甜脆,再來一杯熱中國茶,這樸素的搭配,竟有一種「日子原來這麼簡單就很好」的頓悟。沒嘗過的人,大概會驚訝甜與油,還有清淡的中國茶的默契。
比較誇張的,是南洋茶樓的點心師傅。油條斬段,夾入肉碎,肉碎裏藏着大葱與香菜,再淋上一條條金燦燦的蛋黃醬。香得不講道理。另一道叫「炸兩卷」的更不可思議,只是把腸粉包上油條捲起來,內裏有辣椒醬麻油和葱花,淋上醬油便送上來。嘗一下,味美無比,這兩種根本不是油條,是徹頭徹尾阻撓人減肥的陷阱。但我還是乖乖跳進去。油條不只懂得單獨美麗,它也擅長跟世界交朋友。
有一年我到西班牙旅行,在中東人的小店裏居然又遇見油條。長相矮胖卻成雙成對,還問我要不要加蜂蜜?那一刻才明白,原來油條也有「國際親戚」。它漂洋過海、改了名字,換了吃法,更新了口味,卻仍舊保持那份炸物的豪邁。像極了海外華人的命運︰走得再遠,骨子裏的香氣還是一樣。
於是我漸漸懂了:油條比我們這些漂洋過海的人,更早學會了文化的遷徙。在南洋,它是咖啡的伴侶;在中國,它是豆漿的知己;在歐洲,它與蜂蜜成為朋友。然而,真正讓我寫下「後悔的油條」的,是現在。這次在福州采風,天天換酒店。只要早餐區出現油條,我的手就不爭氣地「自投羅網」。明明告訴自己只拿半條,下一秒卻撈起一整根。第一口下去,覺得「人間值得」;第二口,就開始後悔。
當然不是油條的錯,是我的年齡。許多年輕時輕視的味道,到中年卻反而喜歡得不得了,偏偏身體開始設下限制。真叫人哭笑不得。
也許,人到了某個年紀,我們都願意更坦然去接受這一個真相,那就是:人生有些美味,是帶着一點點後悔吃下去的。
也正因為有了那份小小的後悔,它們才顯得特別、圓滿、真實,而格外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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