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應峰
雪落下時,輕絮飛揚,輕輕覆蓋在烏黑的瓦楞上,覆蓋在早已熄火的煙囪上,也覆蓋在被歲月推開的記憶之門上。門後,是一間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平房,屋中央擺着一隻洋鐵皮火爐,爐身被多年的炭火烤成暗紅,像一塊沉默的炭。爐火噼啪,火星順着煙囪爬上去,彷彿在向遙遠的天際遞送密信。
那年我十歲,祖父七十二。冬天放學早,我踩着「咯吱咯吱」的凍雪推開木門,一股暖氣撲到臉上。祖父不用回頭,說:「快來烤火。」
我坐到火爐邊,嘬氣吹火,火光把我的影子投在牆上,遮住了整個牆壁。祖父坐在對面,說:「慢些,火要喘口氣,吹的人也喘口氣。」
祖父添炭時,嘴裏念叨着:「人要真心,火要空心。」我似懂非懂,眼前,通紅的火鬚從炭縫裏探出來,像鋒刃,把寒冷一點點地刺破。
爐火一生根,屋子裏便有了自己的呼吸。窗欞上的冰凌先是被烘出一層霧,繼而化成細長的淚,沿着玻璃慢慢下滑。屋外,北風把電線吹得嗚嗚作響;屋內,火苗把爐壁敲得當當作答。那是生命中最闊綽的光陰,守着一爐不花錢的光與熱,像守着一口溫暖的井。
祖父把紅薯埋進「火腹」,再用鐵鏟輕輕拍平。紅薯是秋天窖藏的,皮皺皺巴巴,像老人的手,可一經火,就甜得不可一世。約莫半小時,爐蓋「嘭」地一聲被蒸汽頂起,一股蜜糖味順着煙囪爬滿屋頂。祖父用鉗子夾出紅薯,黑皮裂開,露出金黃的肉,像夕陽跌進雪野。我燙得左右倒手,他卻故意慢吞吞地剝開皮,把第一口讓給我。那甜味,像一條暗河,從舌尖一路湧到腳尖,把冬天燙出一個洞。
吃完紅薯,祖父舀一缸子涼水,放在爐台邊緣。暗黃色的水缸外壁有凸現的「喜鵲登梅」。火舌舔着缸底,發出「咕嘟咕嘟」的輕唱。祖父說,這是「火在說話」。我問它說什麼,他側耳裝模作樣地聽半晌,然後板着臉告訴我:「火說,小子,把你的作業寫完。」我便笑,笑得比火還旺,老老實實地從書包裏掏出作業本。
作業寫到一半,祖父忽然從床底拖出一隻木箱,箱蓋打開,是滿當當的「寶貝」,有收藏的報紙,有裂了紋的萬花筒,更多的是連環畫。他變戲法似的,拿張報紙摺成一頂船形帽,扣在我頭上,又拿起萬花筒,對着燈光「觀測星空」。我搶着要看,差點把本子掉進火裏。祖父趁機教訓:「慢些,火要笑,也會哭。」
作業做完了,祖父陪我看連環畫,我看不懂時,他會繪聲繪色地講給我聽。直到我揉上了眼睛。
夜深了,爐火漸暗,炭面上浮起一層白灰。祖父用火鏟輕輕叩擊爐壁,把灰燼震落,再挑開爐門,讓風溜進去。火苗「嗡」地一聲重新站起,像一位老將,抖落滿身霜雪,繼續站崗。我蜷在草椅裏,膝上蓋着他的舊棉襖,棉絮從破洞探出頭,像好奇的小獸。我望向牆壁,火光在牆上跳舞,把祖父的側影剪成一張薄薄的紙,紙上的皺紋像山川溝壑。我瞇着眼,看見他年輕時的影子——一個穿長衫的讀書人從溝壑中浮起。
醒來時,爐火熄了,剩幾粒暗紅的炭眼,像不眠的守夜人。祖父不在屋裏,我循着輕微的響動打開房門,發現他站在院子裏,仰頭看雪。雪落在墨色的棉襖上,像給他披了一件風衣。「人活一世,就像守一爐火。」祖父說,「火大了,費炭;火小了,受寒。得學會瞅準火候,學會讓它喘,也學會讓它旺。」我聽不懂,只覺得他的聲音像雪夜裏的火柴,「嚓」地一下,把黑暗燙出一個小洞。
後來,我撲棱着翅膀飛向更亮更暖的地方。在異地他鄉,我常常想起祖父的鐵皮爐,看見他敲爐壁時濺起的火星,看見雪夜裏那幾粒溫暖的不肯熄滅的炭眼。
圍爐,圍的不是火,是時間;守的不是暖,是彼此。火會熄,人會散,可只要記憶裏仍有一粒暗紅的炭眼,就總能在某個雪夜,把黑暗燙出一個洞,讓光漏進來,讓舊年的紅薯甜味,順着裂縫,再次湧滿唇齒。圍爐的時光,從未遠去,它們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在心底,燃成一盆不滅的火。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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