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俊珂
光來了。冬至的光,是跳着來的。
像一群赤腳的金娃娃,從東南山頭一骨碌滾下來,蹦蹦躂躂,滿田埂撒歡。風是清冽的,颳在臉上,小刀子似的。可這光一跳,寒氣就被剪碎了,散成金粉,紛紛揚揚。我蹲在田埂上,看呆了。忽然,鼻腔裏鑽進一絲味兒。不是土腥,不是草澀,是麵香。一股熟悉的,帶着手心溫度的,麵粉被水喚醒後那股子微甜的酵香。心,猛地被這無形的鈎子拽了一下,拽回了許多許多個從前。
也是這樣的冬至。天,冷得邪乎。嘴裏哈出的白氣,轉眼就能凝住。母親在麥田裏。冬灌的水,正順着壟溝嗚咽地流。她握着鍬,佝着身,身影薄得像一張紙,貼在廣袤的黃土地上。她在巡水,堵漏,改口子。棉襖袖口磨得發亮,手背凍得通紅,裂開小口子。
我呢?就坐在田埂上,等。腳凍麻了,手縮在袖筒裏。最遭罪的是耳朵。尖尖的,沒遮沒攔,讓北風一遍遍割。開始是疼,針扎似的。後來就木了,沒了知覺。我慌得很,伸出手,不停地摸,使勁地揉。陽光偏在這時跳過來,金娃娃似的,蹦到我冰涼的耳廓上。那一小塊皮膚,突然就甦醒了,癢絲絲的,有了一點虛幻的暖。可風一來,那暖瞬間又被偷走。我就那麼坐着,摸一下耳朵,看一眼田裏那個移動的小點。天地那麼大,風那麼野,我和母親,像被遺忘在時光角落裏的兩顆沙礫。
「媽,耳朵要掉了!」我帶着哭腔喊。風把話吞了。她直起腰,回頭望了一眼,隔得遠,看不清表情。她又彎下腰去。半晌,才傳來一聲被風吹散的回音:「揉揉!用袖子捂捂!」
那天的晚飯,沒有餃子。母親回來時,天已黑透。她帶着一身寒氣進門,灶膛裏的火,映着她疲憊的臉。麵是發的,餡是白菜豆腐的,來不及包了。就着鹹菜,啃了兩個硬饃。我摸着完好無損、卻依舊冰涼的耳朵,心裏空落落的。冬至,不該是這樣的。鄰家的肉香,孩子的笑鬧,一陣陣飄過來。我家的夜,靜得只剩下風拍窗欞的哆嗦聲。
田埂上的光,還在跳。跳上了我的手背。一陣恍惚,半個世紀的光陰,就這麼被它輕輕一躍,跨過去了。
那個在田埂上摸耳朵的孩童,如今已年過六十。那個在寒風裏巡水的母親,今年九十二了。
她幹不動活了。冬天一到,就讓她穿上厚厚的鴨絨襖,在暖陽下曬太陽;或是在陽光好的午後,扶她坐在藤椅上,雙手摩挲着一本舊相冊,回憶舊時光。她的人,表面看起來矯健,但走起路來,背一直佝僂着。可她的眼睛,偶爾望向我時,裏頭還裝着整片我童年時的麥田。
我站起身,拍拍褲腿邊的土。該回去了。心裏一個念頭,被這冬至的陽光,曬得滾燙,發酵,膨脹,再也按捺不住。
我要給她包餃子。就今天。不多不少,一百個。
廚房的燈,我挑最亮的那盞打開。世界被收攏在這方寸的溫暖裏。韭菜,是早市上最新鮮的一把,翠生生,水靈靈。我和妻子一根根揀,去掉黃葉尖,碼齊。清水流過,碧綠的顏色愈發囂張。嚓,嚓,嚓……刀起刀落,碎玉紛飛。韭菜特有的辛香,猛地炸開,竄滿屋子,衝得人鼻子發酸。這香氣,有筋骨,是活的。
雞蛋,磕在碗沿,「咔」一聲脆響。金黃的蛋液滑入熱油,「刺啦——」一股更醇厚、更霸道的焦香升騰起來,與韭菜的清香糾纏、融合。黃的更黃,綠的更綠。鹽,一勺子香油,灑下去。筷子攪動,一場味道的婚禮便在這青花瓷盆裏完成了。
麵,是妻子早就醒好的。白白胖胖一團,臥在盆底,像頭溫順的小獸。她手按上去,軟軟的,彈彈的。扯一塊,搓成長條,掐成劑子。擀麵杖滾過,劑子旋轉着,舒展着,變成一張張圓圓的、中間厚邊緣薄的麵皮。這過程,有一種神聖的儀式感。手掌與麵團的每一次接觸,都是無聲的對話。
我們開始包。取皮,托在手心。勺子挖起一團餡,不多不少,恰好盈盈一握。對摺,拇指與食指從中間往兩邊一捏,一擠,一個鼓着肚子的月牙餃,就成了。它溫順地躺在拍子上,一圈褶子勻稱細緻。
一個、兩個、三十個……妻子手指點着說。我的動作也越來越快,越來越穩。腦子裏什麼也不想,又彷彿什麼都在想。想田埂上刺骨的風,想母親佝僂的背影,想那頓沒有餃子的冬至夜,想她如今吃飯時緩慢咀嚼的樣子。所有的念想,都包進了這麵皮裏,捏進了這褶子裏。
廚房裏安靜極了。只有妻子擀麵杖的滾動聲,和我細微的呼吸聲。窗外的冬至陽光,不知何時悄悄斜射進來,正好照在餃子上。白胖的餃子,披着一層暖暖的金暉,邊緣透明,隱隱透出內裏鮮綠的韭菜色。它們靜靜地泊在那裏,像一百個月亮,像一百個小舟,載着沉甸甸的過往與此刻,泊在這片溫暖的光河裏。
終於,最後一個餃子收了口。整整一百個,擺滿了三個大拍子。圓圓滿滿,一個不少。
鍋裏的水,早已咕嘟咕嘟,唱起了歡歌。白汽蒸騰,模糊了窗子。我下餃子,用勺背輕輕推。那些「小白鵝」先是沉底,不一會兒,便浮上來,打着旋,胖嘟嘟的,擠擠挨挨。
盛出來,第一碗。不多,十六個。白瓷碗映着玉白的餃,熱氣裊裊。我雙手捧着,走出廚房。
母親還在她常坐的藤椅裏,身上蓋着毯子。電視開着,聲音很小。她瞇着眼,似睡非睡。我把碗輕輕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媽,冬至了。吃餃子。」
她慢慢睜開眼,看看餃子,又看看我倆。眼神從混沌變得清明。她伸出枯瘦的手,去接筷子。爾後夾起一個。吹了吹,小心地咬了一小口。綠色的餡露出來,香氣撲鼻。她細細地嚼,很慢,很慢。然後,她抬起頭,看着我,笑了。
「香。」她說,聲音沙啞,卻清晰,「韭菜雞蛋的……好。」
就這一個字,一個笑容。窗外的冬至陽光,正跳上她的銀髮,跳上她捧着碗的手,跳進她渾濁卻此刻清亮的眼裏。屋子裏,餃子熱氣騰騰,香氣四溢。
原來,冬至的陽光,從未走遠。它從童年的田埂,一路跳啊跳,跳過風雪,跳過歲月,最終,穩穩地,跳進了母親的碗裏,化作一口實實在在的暖,熨帖了所有過往的冰涼。
冬至,至寒,也至暖。耳朵不會掉,愛也是。它們只是被歲月暫時封存,只需一碗親手捧上的、滾燙的念想,便能瞬間解凍,鮮活如初。
(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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