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鏑
初冬的頭一場寒風,總讓我想起從父親手裏接過來的冰糖葫蘆。
每年入了冬,父親便會做冰糖葫蘆。他每次提了竹籃出去,回來時,籃裏便有了山楂,還有山藥豆。山楂是挑過的,不大不小,皮子緊實。洗淨了,要用小刀一個一個地旋開,掏淨核兒,露出裏頭青黃色的筋膜。旋好的山楂,用細竹籤串起來,一串五個,胖嘟嘟的。
熬糖是關鍵。父親不用白糖,用的是黃冰糖,說是熬出來亮堂。冰糖在鐵鍋裏,加少許水,慢慢地熬。父親執着勺子,在鍋裏緩緩地攪。那糖從渾濁到清澈,從大泡到小泡,是一個極動人的過程。待父親用筷子蘸一點,往涼水裏一浸,拿出來敲在碗沿上「噹」的一聲,便是好了。這時要把串好的山楂在糖稀裏一滾,快,且勻。滾好了的葫蘆,要猛地摔在抹了熟油的石板上,糖稀遇冷,發出極輕微的嗶剝聲,隨即凝固成透明之色,晶晶然如琉璃。
父親做的冰糖葫蘆,糖衣極薄極脆,咬下去,應聲而碎,不像現在有些糖葫蘆,糖厚得黏牙。碎了糖衣,便露出裏頭的山楂來,酸溜溜的,涼絲絲的,正好解了糖的甜膩。糖的甜,山楂的酸,在齒間交融,竟生出一種奇妙的和諧。汪曾祺先生寫美食,說「口味要寬一點,雜一點,『南甜北鹹東辣西酸』,都去嘗嘗」,這酸甜交織的滋味,大約就是生活的本味了。
父親有時也做些花樣。山藥豆的,小小的,面面的,別有一種質樸,不過不如尋常山楂的普及。有一年,父親竟用橘子瓣做了一回,橘子多汁,裹了糖衣,咬開來,涼涼的汁水在嘴裏迸開,混着脆糖,那感覺,真是「妙處難與君說」。
做好的冰糖葫蘆,父親並不立刻給我。他要擺在盤裏,端到窗台下凍着。北方的冬天,窗台就是天然冰箱。我眼巴巴地等着,直等到糖衣上結了一層白霜,父親才取下一串,遞到我手裏。那時的歡欣,是現在想起,心頭還會微微一顫的。
《燕京歲時記》裏寫冰糖葫蘆:「乃用竹籤,貫以山裏紅、海棠果、葡萄、麻山藥、核桃仁、豆沙等,蘸以冰糖,甜脆而涼。」說得簡淨,卻道出了精髓,「甜脆而涼」。這「涼」字說得最好,冰糖葫蘆的妙處,正在那一點凜冽的涼意,恰如北方的冬天,乾淨,利落,不拖泥帶水。
而今偶見街頭紅艷艷的糖葫蘆,總要駐足。總覺着,那層透亮的糖衣裏,裹着的不是山楂,是整個回不去的童年了。
(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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