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
候鳥飛過去了。多麼浪漫的一幕。秋冬的深圳,暖融融的陽光,湛藍的天空,白雲一團團,和着一群黑羽毛的鳥兒,一起舒展翅膀,懶洋洋地拍打着,漸漸跑遠。
細看,牠們沒那麼放鬆。像馬拉松長跑者,每一隻鳥都繃緊了身上的細胞。
在天空的路上,也有荊棘和顛簸。始作俑者是風。風迎面吹,斜着吹,從上至下吹,從下往上吹,耙梳出一道道溝壑,一叢叢灌木,一個個陰暗的小坑。明明什麼都看不見,走上去,身子一震一震的。即便一路順風,也沒想像的那般美好。小時候騎自行車去上學,趕上順風,握不住車把,一扭一扭的,差點被吹到坑裏去。只要風颱起來,世間就多了問題。
鳥兒比人類更敏感,可以體察到其中細微的差別和危險程度。牠們審時度勢,錘煉每一根羽毛,打磨羽毛上的細絨,似船夫校正船槳,每一個細節都是為了最大限度地減少阻力,從空中叢林順利穿越出來。鳥兒們一會兒排成人字形,一會兒排成A字形,有的簡直亂哄哄。就在這看似無序的場景中,牠們拍打着翅膀,誰也碰不到誰。而且,牠們在最高處排兵布陣,形成氣流,互相借力。每一隻鳥都付出最少的力氣,對抗最大的風。牠們互相之間的抬升,脗合了物理學、數學、力學的相關原理。數學家們拿着計算器算半天,還不一定算對,但牠們憑着直覺,即遊刃有餘,配合默契。少一分則不足,多一分則損益。
一群一群飛過的鳥兒們,各有自己的名字。紅嘴鷗、反嘴鷸、黑翅長腳鷸、琵嘴鴨、黑臉琵鷺……仰起頭來的人,分不清牠們誰是誰,只能將其統稱為鳥兒。牠們的千姿百態,是造化,不是要區別於彼此。牠們的飛翔就是動態的畫。圖畫點燃了天空,讓曲折驚險的道路顯得從容,不再驚心動魄。生命的掙扎因此而變得好看。
候鳥極少穿越城市上空,只在城郊出現。海邊、盛滿了風聲的樹林、寂寥的山頂,人煙稀少方有安全感。我可以感覺到鳥兒們小心翼翼的樣子。我在海邊看到一群鳥兒,彼此嘎嘎地招呼着,提醒着,一點都不敢懈怠。我暗暗為牠們吶喊,在海風中,在飛機的轟鳴聲中,看牠們愈飛愈遠。在社區裏,偶有鳥群掠過窗外。那可能是迷了路的新手,尚不知世界之凶險。經過了這一次歷程,明年再從這裏經過,也許要另擇他路了。
牠們從北方,一路南來,被冷驅趕着。我在東北生活過多年,非常理解那種冷。在室外站一會兒,棉褲和羽絨服就凍透了。鳥窩再厚實,也沒有暖氣;羽毛再暖和,也比不上羽絨服。天然的大冰箱,食物全部凍住,鳥兒尖銳的喙根本啄不動,只需幾天,牠們就得餓死。靠天吃飯的生靈們,對天是多麼依賴,彷彿中華田園犬依賴自己的主人。在冷天裏,黑夜變得漫長。天剛露出一點點白,還沒白透,轉眼就變黑。鳥兒們看不見彼此的表情,看不到對方的笑,笑聲被寒冷凍住。牠們要脫離這些,離開西伯利亞,向着暖和的地方去。
而深圳也只是眾多候鳥暫歇之處,並非目的地。牠們在此停留一段時間,在海邊捉幾條小魚,吃點小蟲子,讓身體長胖一點。天空中有很遠的路程等着牠們,牠們一點也不留戀這裏的風景。對牠們來說,一路都是風景,這裏的景色並不比其它地方更美。牠們更關心食物在哪裏,上天在哪個地方賜給牠們的東西更多。
我看到的牠們都是北雁南飛,想想看,沒有北去,何來南飛。其實候鳥一年都在漂泊,一半時間向南飛、一半時間向北飛。春暖花開的時節,牠們從南往北走。牠們愛南方也愛北方,就為了一年中那幾個月的涼爽,也要飛越萬里。我不覺得有翅膀的生物就更輕鬆,牠們出發前要做好準備,吃飽喝足,積累足夠的脂肪,振翅高飛。牠們從澳洲一路來到深圳,體重差不多減了一半,簡單吃些東西,補充體力,繼續前行。一路上還要隨時小心老鷹和風暴,雷電和急雨遍布天空的時候,牠們要找個地方躲起來。牠們這樣拚,就是為了趕往北方。你不用管牠們去幹什麼,牠們哪怕去坐上一坐,都是對那個地方的摯愛。人們注意到逃離似的南飛,沒想到牠們在南方向北遙望的眼神。牠們把自己一分為二,一半在南方、一半在北方。
我站在窗前,平視17樓外面滾滾而去的白雲。秋冬下午的暖陽熱烘烘地照耀着,此時,如果有一群候鳥經過,我絕對認為那是上天對我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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