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香港芭蕾舞團、香港浸會大學與Studio Wayne McGregor聯手呈獻的前衛藝術科技作品《異·地》(Wayne McGregor: On The Other Earth)早前精彩亮相國際舞台。在360度的沉浸式裝置中,觀眾得以穿越至香港半島酒店的屋頂停機坪,欣賞舞者們在微風中的流麗舞姿。香港的美麗城景第一次以如此特別的方式展現在國際觀眾眼前。
此一國際合作背後的重要推手,是港芭藝術總監衛承天(Septime Webre),「我的職責之一,就是為港芭發掘能提升藝術視野、並讓舞團在全世界產生更廣泛影響力的項目與合作,而這次合作恰恰實現了這個目標。」他說。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尉瑋
港芭很早前便與著名編舞家Wayne McGregor結緣,2019年時就曾搬演其奧莉花獎得獎作《Chroma》(《色飽和度》)。「這部作品令人驚艷,是他最傑出的創作之一。」衛承天由衷稱讚道。於是,當浸大攜視覺藝術院講座教授兼視覺化研究中心總監邵志飛(Jeffrey Shaw)所開發的沉浸式nVis裝置來到衛承天的面前,並希望攜手港芭將此技術應用在表演藝術的創作中時,衛承天一下便想起了Wayne。「我深知Jeffrey研發的這項技術能夠創造出驚人的藝術效果,能以某種全新方式徹底變革舞蹈的呈現形式。而我知道,Wayne不僅是享譽國際的出色編舞家,更是少數真正理解芭蕾技術的藝術家,這是我首要的考量標準。其次,我認為過去20年間,在深度運用新科技進行藝術創作這方面,無人能出其右。因此我相信,他必定能理解Jeffrey的科技創新,並且能將其有效運用在創作上。」
衛承天強調,自己與邵志飛都不希望最終合作的作品淪為某種技術噱頭——那種「看啊,這個新潮東西多酷」的淺薄呈現。「我們真正渴望創作的,是能傳遞情感、飽含詩意,並且真正有內容想要表達的藝術品。」
衛承天表示,自己這次的角色更像是聯合製作人,「在藝術家身份外,我還是港芭的藝術總監和節目策劃人。為港芭這樣的國際化舞團去促成開放多元的國際合作,這一角色更超越了編舞的範疇。」過去他曾為舞團策劃委約過多個成功作品,例如奧喬亞為港芭原創的芭蕾舞劇《香奈兒:潮流教主傳奇一生》,或是胡頌威及太太麥靜雯聯手創作、葉錦添操刀布景與服裝的《梁山伯與祝英台》,都豐富了舞團的色彩,「我把合作者們匯合在一起,支持這些藝術家們達到最好的狀態,並以一種能激發舞者潛能的方式和我們的舞者來合作。」
這次的合作則略為不同,並非傳統意義上的委約,而更像是三個機構之間的共同合作,合力將作品推向了全新的視野與舞台。
在半島酒店屋頂的狂風中看舞者起舞
《異·地》讓觀眾得以在360度的環形空間中跳躍到不同的世界,展開關於舞蹈的狂想;極度高清的3D呈現,則讓所有細節都清晰可見,令人屏息。其中的香港篇章,更讓觀眾一秒空降在香港半島酒店的直升機停機坪,在舞者的環繞包圍中,感受實景拍攝的香港城市美景。
衛承天用「引人入勝」來形容這段「香港跳躍」——開始時充滿了科幻與人造感,隨後真實世界卻突然降臨。「映入眼簾的是一段非常優美的雙人舞,更令人驚嘆的是,這段悠長的舞段是在狂風中一氣呵成一鏡到底捕捉的。你可以看到舞者的髮絲在風中飛揚。他們後來對我說,當時真擔心自己要被吹下屋頂!」
他分享道,這段舞段在今年4月完成拍攝,Wayne當時專程來到香港,在這個難得又特別的場地捕捉港芭舞者與Wayne McGregor舞團舞者的身姿。「正當舞段快到尾聲時,我們突然從空中視角看到了新的維度,就像某種第二空間。耳邊突然響起爵士鋼琴的樂聲,這個瞬間轉變就像一場快樂的嬉戲,隨後Wayne McGregor舞團舞者也加入了這場狂歡。直到整個片段好像突然被按下暫停鍵——整個過程就像一場即興遊戲一樣自然流暢。」
雖然從一開始就見證作品的逐漸成形,衛承天形容最終的《異·地》仍然讓他驚喜。其中舞者倒立起舞的片段匠心獨運,結尾處如天使群舞的視覺效果亦讓他驚嘆。但最讓他感到有趣的是,見證一項新科技如何在創作者的實驗下轉化為充滿奇思妙想的作品。
「我事先就了解部分的技術細節,知道Jeffrey為Wayne提供了哪些技術可能性,但我不確定他最終會重點運用哪些。畢竟Jeffrey的技術能實現很多不同效果,而Wayne的創作目標絕非堆砌所有可能。偉大藝術的關鍵就在於取捨,而這種選擇恰恰展現了智慧。」他說,「對我而言,觀察Wayne的選擇過程尤其有趣。比如手部舞蹈那段(舞者於黑暗中如同水母般發出微光,展現優美繁複的手部動作),我原先知道技術上可以實現更多效果,但當那些舞者像全息投影般懸浮在空間中——不是出現在熒幕的負空間裏,而是真正環繞在我們身旁,這真是太美妙的驚喜。我雖然知道技術具備這種潛力,但Wayne卻用一種近乎克制的方式來進行,直到那個章節才讓它一下釋放。這些都是讓我由衷讚嘆的驚喜瞬間。」
合作讓藝術更強大
這樣高規格的國際合作對舞團來說當然助力良多。「港芭舞者們這次最大的收穫,就來自與Wayne的共事過程。」衛承天說,「他的編舞方式充滿創造力,又極其高效。他只需要開始動作示範,對舞者稍加引導,就能很快流暢勾勒出相當複雜的舞步結構。然後很快,像變魔術般,一個完整舞段就誕生了,完全是行雲流水。而從排練開始的那一刻,他就始終保持全速運轉的狀態,經過這種高強度創作過程的錘煉,港芭舞者也變得更加出色。」
一直以來,衛承天都對合作抱持非常開放的態度,「我的核心理念是,當港芭展開跨界合作時,我們能成就更加卓越、更宏大的藝術視野。」事實上,在初掌港芭後不久,他就策劃了《港芭×港樂:春之祭》,不僅呈現Wayne的《色飽和度》和Justin Peck的《兔年》,還帶來江上悠和胡頌威的新作《春之祭》。更重要的是,當年這場演出是港芭與港樂兩大香港旗艦藝團睽違20年後的聯手合作,「正是透過這樣的合作,兩個藝團才互相成就,共同邁向更高的藝術境界。」衛承天說。而不久前,港芭與港樂才又再次攜手,於上海國際藝術節呈現了氣勢恢弘的《布蘭詩歌》,贏得了在場觀眾的讚嘆。
積極建立聯繫、促成多樣性的國際合作的確是港芭近年來的重要布局所在。「不論是去上海演《布蘭詩歌》,帶《羅密歐+茱麗葉》和《梁山伯與祝英台》去紐約,都是透過這些大的合作去講如香港故事,這次的合作也是如此。」衛承天說,所有的這些項目落實,都契合港芭的國際化布局,是舞團全球藝術版圖的重要組成部分。「我認為我們確實扮演着香港文化大使的重要角色,正因我們是融匯東西的舞團——雖然芭蕾是西方語彙,但我們的劇目實為文化融合的結晶。這種特質讓我們能以獨特方式向世界展現香港魅力。」
「這就是為什麼我始終堅信,最成功的合作,永遠能讓所有參與方共同邁向新的藝術高度。」衛承天篤定地說,在自己的信念中,當人與人之間增進了理解,美好的事物便自然會醞釀而生。「當香港的形象能透過港芭這樣的載體,以積極面貌展現在北京、首爾、紐約、威尼斯、倫敦……這種正向的曝光自然會吸引更多遊客訪港,積累更深厚的交流的善意,並且為這座城市匯聚更豐富的商業機遇。」
科技×藝術 打造文化IP
為慶祝《異·地》所達成的合作,早前浸大、港芭與Studio Wayne McGregor在威尼斯舉辦了以「明珠脈動:前衛·傳薪」為主題的香港招待會。是次活動獲香港駐布魯塞爾經濟貿易辦事處(駐布魯塞爾經貿辦)及創新科技署的支持,吸引了眾多文化界領袖、專家及政府官員出席。
香港駐布魯塞爾經貿辦副代表李詠璇表示,《異·地》有力地證明了香港在推動藝術卓越、技術創新及全球合作融合上的創造精神與不懈努力。她對香港文匯報記者表示,此次國際合作亦是香港超級聯繫人角色的展現,「整個項目非常體現出我們如何連結不同地區、不同產業、不同創作範疇的人一起去合作。」
《異·地》所運用的沉浸式nVis裝置獲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創新科技署撥款港幣3,540萬元資助,屬於「未來影院系統:下一代藝術科技」研發項目之一。李詠璇認為此次合作展現出科技創新的潛力,未來亦應探索其不同應用場景,「有運用就有發展空間,未來也應探索科技創新商業化及產業化,除了文化價值外,亦發掘其商業價值。」
香港芭蕾舞團行政總監李易璇則對記者說,產業化最重要是IP的打造,「未來我們怎麼把這次合作的成果發展成一個IP?需要時間去積累。」她表示現階段已有很多合作在洽談中,作品則會在不停的展演中繼續生長,亦積累國際關注與口碑。到2026年,當《異·地》回到香港時,會否發展到同時亦有現場舞蹈並行呈現?一切皆有可能。「其中所包含的各種元素,其實可以無限延伸。」李易璇說。
特寫:讓「香港」滲入創作血液
「越本土,越國際」,衛承天深明此道理。從執掌港芭起,這個外國人就以新奇的視角不斷深入香港,從這座城市的歷史與文化中吸取靈感,也為舞團探尋獨特的DNA。
他分享道,2017年來到港芭時,自己便深覺舞團有豐富的歷史底蘊和優雅傳統,過往作品都有很高的藝術品味,但卻缺乏獨特的在地印記。「這種獨特性必須要植根在香港的本土特色中,因此我一定要快速理解這座城市,變成真正的『香港人』,否則作品不會具備真正的香港魂。」他認為,港芭過往作品雖然涉及過不少東方題材,例如蘇絲黃的故事,又或是《紅樓夢》,但更像是某種文化獵奇。「因此我尤其覺得自豪的是,現在舞團開始由內而外,以更加深刻和真誠的方式來折射香港精神:我們的外在形象、行為方式與敘事核心都和這座城市共振。這也正是我們能成為高效的文化使者的關鍵,無論是面對內地、亞洲還是西方的觀眾。」
衛承天笑言,成為地道的香港人,他的私家秘訣是首先從食物開始,然後是他深愛的歷史研究,再來是朋友的熏陶,以及直接用腳步丈量城市。他對香港的好奇與探究則直接呈現在作品中,《胡桃夾子》將美輪美奐的甘棠第大宅置於舞台中心,前九廣鐵路鐘樓、人力車、長洲搶包山、皮影戲、醒獅、美味點心⋯⋯這是關於20世紀初香港的狂想;《羅密歐+茱麗葉》則帶觀眾回到60年代的香港,訴說衛承天關於這個香港黃金年代的遐想。「在觀賞《異·地》和其他威尼斯舞蹈雙年展的作品時,我始終在想,這些抽象的作品嘗試在觀眾生命中喚起什麼共鳴呢?這種思維其實同樣適用於城市觀察——追問它的成因,探究文化的獨特性。」他說,疫情時劇院關停的日子,舞團無法巡演,便要更加深耕本土,而他則有機會每天在香港的大街小巷中散步、感受,「在灣仔偶然發現的麻將館,後來就成了《羅密歐+茱麗葉》中的場景。這些很個人和鮮活的體驗,讓香港真正滲入了我的創作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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