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應峰
晨起開窗,清風撲面,帶着些微涼意。低頭間,瞥見樓下草地上幾株海棠落了大半,粉白的花瓣鋪在青草上,像潑墨人失手抖落的顏料,有的被風捲着,零零散散貼在牆角、樹根,連石階縫裏都嵌着兩三片,沾了晨露,似醒未醒的樣子。
這海棠是去年春天搬來時栽下的。那時,樹苗的枝椏上還綴着未開的花苞,像一個個攥着的小拳頭。園丁說這品種叫「垂絲」,開起來能垂到腰際,風一吹,香氣四溢。如他所說,四月裏花苞次第綻開,粉得透透亮亮,傍晚坐在陽台喝茶,風裹着花香飄進來,連杯底的茶葉都像是染了甜意。我總怕花瓣落得快,每天都要數幾遍枝頭的花,然而,一不經意,枝頭就只剩稀稀拉拉的幾片,如今一場風過,竟連殘花都留不住了。
撿起一片花瓣,指腹所觸,薄如蟬翼,有點濕潤的花瓣,邊緣已經發捲,原本鮮亮的粉色,也褪成了淡白,像人老了之後,臉上慢慢淡去的紅暈。忽然想起老家的宅院,院裏也有一棵海棠,比這棵粗壯得多,樹幹上爬滿了青苔,枝椏伸到二樓的窗沿下。去年清明回去,見鄰居在樹下種了蔬菜,只剩下一截發黑的樹幹,戳在菜園裏,像個沉默的影子。原來有些東西,和花一樣,你以為會一直在,可風一吹,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對着花瓣發怔之時,手機響了,是退休後平日裏往來較多的老同事發來的消息,說他要搬去外地照看孫子了。我隔着屏幕敲出「一路順風」,也有一份無言的失落,有些人,有些事,就像枝頭的花,開放時候熱熱鬧鬧,可走着走着,就被歲月的風吹散了,說聲再見,就永遠沒影了。
風又起,捲起地上的花瓣,繞在腳邊打旋。抬頭看天,雲層壓得很低,像是要下雨的樣子。街道上,有人騎着電動車經過,車筐裏插着一束剛買的康乃馨;樓下的便利店門口,店員正把過期的牛奶扔進垃圾桶;對面的老樓裏,傳來搬家公司的吆喝聲,有人扛着紙箱走過,上面貼着「易碎」的標籤。原來這世間的事,大多都像這海棠花一樣,有開就有落,有聚就有散。我們總以為能留住些什麼,比如一朵花的花期,一段情誼的時長,甚至一段安穩的日子,可風來了,該落的還是會落,該走的終究會走。世事無常,從來都不是一句空話,它藏在一朵花的凋零裏,藏在一次意外的離別裏,藏在我們以為會永遠不變的日常裏。
風漸漸小了,地上的花瓣也安靜下來。我把手裏的花瓣輕輕放在樹根下,想着明年春天,這棵海棠應該還會開花吧?只是那時的花,已經不是今年的花了;那時的我,或許不會有今天的心境了。就算如此,老家宅院裏的海棠雖枯,可我還記得它開花的樣子;老同事雖然要走,可我們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還在記憶裏閃亮。
或許,我們能做的,不是留住所有美好的事物,而是在它們還在的時候,好好地珍惜。比如在海棠花開的時候,聞聞它的花香;舊識還在身邊,日子還算安穩的時候,多感受一下當下的溫暖。對於所有逝去的,一如地上的落紅,讓它歸於塵土,歸於記憶,偶爾想起,心裏能泛起一點溫柔的漣漪,就夠了。
風過處,飛來幾片花瓣,輕輕落在我的衣襟上。我沒有感傷,只是輕輕一吹,看着它們飄向地面,和其它落花一起,安靜地告別。這時,遠處的天空,雲層漸漸散開,漏出一點淡淡的陽光,照在花瓣上,呈現出分明的暖意。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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