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建
案頭宣紙漾着歲月沉澱的米黃,墨跡悄然於邊角暈染開淺灰雲紋,那是初春時節友人寄來的信箋,言及江南桃花滿階,清掃之際,竟盈滿半筐馥郁甜香。此刻,暑氣蒸騰蟬吟悠悠,我驀然憶起「莫惜頻書寄海鴻」之句,筆尖懸停半空,遲遲未肯落下。
往昔,寫信被視為莊重之事,需擇晴朗午後,案頭備鎮紙與新墨,連呼吸亦需輕柔。祖父在世時,每月必致書蜀地姑婆,他佩老花鏡,於枱燈下字字斟酌,述及院中石榴數目、巷口茶館更迭、我之考試名次。書畢,總要誦予我聽,末了常言:「多敘家常,她方安心。」 彼時信件旅途漫長,自蘇中小城郵至蜀地山城,郵票貼滿八分,信封邊角摺疊工整。姑婆回信攜潮濕霉香,字裏行間盡顯巴山夜雨之纏綿,信中偶夾乾桂花或炒香花椒,這些細碎之物穿越千山萬水,較任何言語更為生動。
電話、手機短信等相繼問世,指尖輕點,即可聞千里之外人聲,見笑顏如花。然祖父仍堅持書信,直至手不能握筆。他言:「電話言談易忘,紙上文字長存。」誠然,那些泛黃信紙今藏於樟木箱,翻閱間,祖父伏案身影依稀可見,姑婆讀信輕笑猶在耳畔。
傳統書信在手機、電話與電腦這些簡便快捷的交流工具遍布全球的今天,喪失了它生存的土壤和價值,正逐步退出歷史舞台。然而書信憑着它自身的特點和獨有的魅力,不會永遠銷聲匿跡,仍然有着它的生存空間。那紙頁間承載的,不僅是文字,更有一段生命,一份牽掛,一種等待。現代通訊固然便捷,卻少了那份鄭重其事的心意。我們隨時可以聯繫,反而不再珍惜每一次交流;我們可以瞬間傳達信息,卻常常言不及義。
去年江南公差,偶見古鎮老街郵局,青石板路經雨水洗禮,熠熠生輝,郵局木門懸銅鈴,推門聲清脆悅耳。櫃枱後,白髮老者戴老花鏡蓋郵戳,動作悠然,似在進行古老儀式。我心生寫信之意,欲查友人地址於手機,卻忘那串數字——微信日聊,郵編早忘。
友人收信驚喜萬分,來電讚郵票之美,言及信中梧桐葉落操場,憶起大學共拾落葉製書籤時光。「可知,」她道,「拆信之際,似有嘩嘩翻頁聲,較手機提示音悅耳百倍。」
而今,我亦養成寫信之習,致遠方友人、昔日自我、未來歲月。時而長篇大論,絮叨日常瑣碎、陰晴雨雪;時而寥寥數語,錄新詩一句,繪簡單笑臉。信封無郵票,靜躺書桌抽屜,如同餵養沉默之鴿。
想起再過數月大雁又將南飛,排着整齊的隊伍。陽光穿雲灑落信紙,字跡忽顯溫暖。憶祖父常言,頓悟「莫惜頻書」之意,非辭藻華麗,乃將細碎、平凡、易逝之日常,鄭重託付時光。如候鳥銜枝遷徙,紙上墨跡,乃歲月長途,彼此留下之路標。
在信息如洪流般湧來的今天,我們反而更需要那種鄭重其事的態度:莫惜頻書,因為每一次書寫,都是將心緒凝結為文字的儀式;每一次寄送,都是將心聲託付給不確定的遠方。莫惜頻書寄海鴻。在這個不必等待鴻雁傳書的時代,我們更應當珍惜每一次書寫與傳遞的機會。因為每一封信,都可能成為某人某日無意的珍藏;每一句話,或許就是他人生命中的一盞明燈。
遠處快遞車轟鳴,新包裹將至。而我抽屜中未寄之信,靜候翻閱之時。它們或永不啟程,卻已在心間,完成無數次往返。畢竟,真摯牽掛不懼路遙,如海鴻循舊路歸巢,紙上惦念,總在不經意間,溫柔觸動心弦。
(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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