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閱涵
我總愛在黃昏時分,沿着護城河走到一座老石橋上去。橋是清朝留下的,欄杆上的石獅子被歲月磨得圓潤,有幾尊還缺了爪子。站在橋中央,正好能看見完整的落日懸在城牆的垛口上,像一枚熟透的果子,隨時要墜入那一片青灰色的瓦浪之中。
這便是我與這座小城最安寧的約會。
一開始,是沒有風的。白日的餘溫彷彿都沉澱到了水底,河水凝成一塊巨大的、墨綠色的琉璃。天空與雲朵的影子被它牢牢囚禁,紋絲不動,連偶爾掠過的一隻飛鳥,也像被粘在了這光滑的、沉寂的表面上。世界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萬物都屏住了呼吸。
然後,幾乎是在那輪太陽的邊緣觸到城牆最高一個垛口的一剎那,風來了。
它不是猛地撲過來的,那太魯莽了。它是從極遠的地方,一路逶迤而來。先是被西邊那片荒蕪的草灘梳理過,又被更遠處那條沉默的大河浸潤過,最後,它輕盈地躍過古老的城牆,拂過一株百歲的槐樹頂梢,這才來到我的面前。因此,這陣晚風抵達我時,早已褪盡了所有的火氣與塵埃,只剩下一種無法言說的、醇厚的溫柔。
它拂上臉頰的感覺,不像絲綢,絲綢太滑膩了;也不像泉水,泉水太清冽。那感覺,倒像是用手輕輕撫摸一件傳了數代的、被摩挲得溫潤無比的老玉器,是一種有厚度、有故事的涼。風裏帶着氣味,是太陽曬了一整天後,泥土放鬆的呼吸,是河水在傍晚蒸騰起的、略帶腥甜的水汽,還有,不知從哪家院落裏飄出的、淡淡的艾草香。這些氣味被風糅合在一起,成了一種專屬於此刻的、名為「黃昏」的香水。
我扶着微涼的石欄,看這風在水面上作畫。它一來,那塊「碧玉」便活了。先是漾起極細的、閃着金光的皺紋,像老人眼角慈祥的笑紋。隨即,整條河彷彿都鬆動了,粼粼的波光次第亮起,將落日的殘影攪碎成一河流動的金屑。
橋的那頭,漸漸有了人影。是吃過晚飯出來遛彎的人。他們走得很慢,三三兩兩。風也吹着他們,拂動老先生寬鬆的絲綢衫褲,揚起老太太花白的髮絲。他們低聲交談着,話語被風送過來一些碎片,聽不真切,但那語調是平緩而滿足的,就像這風一樣,不疾不徐。
我忽然想,這陣風,它一路走來,究竟看見了什麼?在荒灘上,它或許驚起過一隻夜宿的野鴨;在河面上,它一定推動過漁人晚歸的扁舟;在穿過城牆的那個豁口時,它可曾聽見某個孩子吹響的柳笛?它撫慰過疲累的歸人,也陪伴過獨坐的老人。此刻,它吹拂着我,也吹拂着橋上這些陌生而安詳的面孔。我們,都成了它漫長旅途中的一部分,成了它在這個黃昏講述的、一個又一個微小的故事。
落日沉得越發快了,只剩下小半個猩紅的頭頂,戀戀不捨地卡在垛口間。天空的色彩濃郁得化不開,從西邊的瑰紫、橘紅,過渡到頭頂的魚肚白與淡藍,像一幅巨大的、正在緩緩捲起的油畫。風也彷彿懂事般地加大了力道,它不再溫柔地撫摸,而是帶着一種催促的意味,更用力地推着河水向前流,更肆意地舞動着樹木的枝條,彷彿在說:天要黑了,該回去了。
終於,最後一點光暈也被城牆吞沒。天空的油畫捲到了盡頭,露出了後面深藍色的、綴着疏星的天鵝絨幕布。風,也彷彿在這一刻,完成了它最後的使命。它漸漸地弱了下去,像是樂隊指揮收束全曲時,那一個輕柔而堅定的收勢。水面的波紋平復了,樹枝飄拂的幅度小了,一切都重歸於寧靜,一種被夜色與安寧充滿的寧靜。
(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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