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劇曾風靡亞洲,掀起純愛狂潮,多部耳熟能詳的作品陪伴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成長。從千禧年初的《藍色生死戀》《冬日戀歌》到《浪漫滿屋》,再到《我叫金三順》《大話妹》《來自星星的你》《請回答1998》《愛的迫降》及《黑暗榮耀》,韓劇愛情敘事背後反映出韓國社會的政治、經濟及文化生態。香港文匯報記者專訪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講師、藝術學博士汪曉,他表示︰「愛情劇,看似只是兩性關係的『談情說愛』,但背後的『情愛倫理』恰恰成為一種文化敘事表達的隱性載體和橫切面。韓國獨特的政治生態和地緣文化,決定了韓國愛情劇如何將社會轉型和時代變遷內化在愛情敘事裏,然後再外顯出一種對韓國社會生態的補償性需要。」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丁寧
在2000年,一部《藍色生死戀》風靡亞洲,引發韓劇狂潮,從絕症、血緣錯位引發的「命運悲劇美學」,令無數觀眾為之流淚,這種極致虐戀模式如何影響後來韓劇的敘事?汪曉說︰「《藍色生死戀》背後,韓國觀眾對愛情與命運的宿命化想像仍是一種集體情緒。劇中人物的悲劇性愛情故事滿足了觀眾對純粹情感的渴望,同時也折射出當時社會保守的價值觀和階層差異的道德評判。這種敘事方式不僅強化了『羅密歐與茱麗葉』式的敘事母體,也重構了對倫理這個『天然他者』的想像,使中產階級觀眾在情感上獲得優越感和道德安慰。《藍色生死戀》中男女主角的愛情悲劇,源於身份錯位與社會倫理的衝突,他們的愛情在禁忌與病痛中逐漸走向毀滅,最終以恩熙的死亡收場。」
「這延伸出一種當時對韓劇敘事模式的想像,即『絕症、車禍、失憶』三大法寶。例如,2002年的《冬日戀歌》被認為是韓劇集三大敘事法寶為一身的悲情敘事的代表作。從社會背景來看,這種誇張的劇情設置可能與當時韓國社會的快速變化和轉型有關。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韓國經歷了從軍政府走向西方自由民主化過渡的過程,同時伴隨着工業化和城市化的迅速推進,這一時期,社會結構發生劇烈變化,傳統家庭觀念和人際關係逐漸被打破,導致人們在面對疾病、記憶喪失等個人危機頻發的情況下,依賴於『宿命』對自身身份認同的單一解釋,尤其是在家庭關係緊張或社會動盪的背景下。」
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
早期韓劇常用白血病/失憶製造戲劇衝突,現在則更多呈現財閥鬥爭,汪曉說︰「韓國獨有的政治屬性,造就了韓國以財閥為主軸的社會生態。民眾一方面感受到強烈的被剝削感,尤其是在經濟危機和裁員問題頻發的背景下,財閥的世襲行為和對弱勢群體的壓迫引發了廣泛的社會不滿,而這種情緒在韓劇中,非常容易被轉化為對財閥的批判和復仇的敘事母題。同時,財閥家族之間的權力鬥爭、家族秘辛、內部矛盾,一邊代償了普通民眾對『財閥過得還沒我們幸福』的補償心理,同時也迎合了對財閥家族的奇觀性想像。」
女性主體性的增強,也是韓劇愛情片敘事演變的一條重要路徑。汪曉表示︰「2005年的《我叫金三順》《大話妹》,是韓國社會將女性主體性地位是否納入社會文化主流的兩部韓劇代表作。金三順是一個外表普通、性格暴躁、沒有任何優勢的大齡女青年,但她執着樂觀,最終贏得了愛情。尤其是她對男性員工的『凝視』和對相親對象的『凝視』,打破了傳統女性形象的刻板印象,體現了女性的自我意識。而《大話妹》中的周幼琳(李多海飾)則是一個典型的底層奮鬥者形象。她出身於一個充滿變故和經濟困境的家庭,父親因賭博欠債,導致她從小生活在不穩定和貧困中。為了生存,她不得不學會撒謊和偽裝,以獲取工作機會和經濟支持。所以她的性格中既有活潑開朗的一面,但也有為了生存而走向極端的一面。」汪曉認為兩種女性主體性地位的獲得路徑大相徑庭:一個是無須社會身份肯定的「阿甘式」女性,一個是必須要通過社會性掠奪才能生存的「肖申克式」的女性,這種衝突,是韓國社會在西方民主化改革帶來的女性意識思潮,與傳統父權式東亞倫理對女性規訓之間對撞的一種縮影。
「2013年的《來自星星的你》,則試圖將這兩者彌合:千頌伊(全智賢飾)雖然是明星,但職業身份和人設更多帶來的是負面輿論,而都敏俊(金秀賢飾)表面上是大學教授實則是外星人的雙重身份,既有作為傳統男性對女性的守護者形象,同時也讓千頌伊承擔了都敏俊認同人類身份的雙向需求關係。到了2022年的《黑暗榮耀》,宋慧喬飾演的文東恩以霸凌者女兒的班主任身份完成復仇,利用教師身份成為復仇利器,這顛覆了傳統道德對職業倫理和女性規訓的雙重認知,在《黑暗榮耀》中,老師身份的道德自覺被悄然消解掉,取而代之的是她可以利用惡者的自食其果為自己復仇謀局。而精英階層的男主與財閥階層的男配,都成為了無條件守護她以及被她利用的工具。這種權力倒置,體現了這些年韓劇在女性主體性敘事上的變化過程。」
社會對兩性文化的反思
除了女性主體性的增強,韓劇中還一直在對兩性文化進行反思。汪曉提到《浪漫滿屋》這部電視劇在2004年曾火爆亞洲,由宋慧喬和Rain飾演的韓智恩和李英宰的愛情甜蜜又可愛。汪曉認為《浪漫滿屋》實際完成了對傳統韓國愛情劇的雙重解構:「一方面,『假結婚』的設定解構了『愛情必須是婚姻這種契約關係才能圓滿』的鐵律,讓愛情本身就只是愛情;另一方面,也解構了傳統韓劇將愛情與婚戀倫理強行綁定的悲情敘事,用喜劇敘事的方式完成了對『愛情的前提必須是契約束縛』的解構。而這種解構,開啟了韓國社會文化對兩性關係是否必須在社會倫理和道德框架下才能夠產生的一種自我反思。」
汪曉又說︰「這種反思已經不再滿足於韓國本身的社會倫理結構,更上升到了地緣政治倫理的新維度,在2019年的《愛的迫降》中,男女主角面對的愛情故事,是對愛情倫理進一步突破文化限制的一種理想化想像。2024年的《愛情少一啪》更是婚姻關係瀕臨破產的一對夫妻,為了賺錢而威脅各種在婚姻關係裏破敗不忠的情侶,反而修復他們原本的婚姻關係,這種反向解構的方式,可以說是當下韓國社會對親密關係、兩性關係,以及婚姻關係與愛情之間邊界的一種思考。」
重寫集體記憶和時代傷痕
2015年的《請回答1988》以漢城奧運會為背景,講述了5個家庭的故事,是愛情劇與社區群像的一種雜糅。汪曉說︰「這部電視劇也是一種對韓國集體記憶和時代傷痕的一次重寫,可以說是韓國本土的『傷痕敘事』。」「韓國國民心理創傷與集體記憶重構是一個複雜而多層次的過程,涉及歷史、文化、政治和社會等多個維度。韓國的集體記憶深受其殖民歷史、戰爭經歷,以及冷戰時期的政治分裂影響,而後又經歷軍政府時期的社會動盪和西方民主化進程的陣痛。將經濟騰飛和社會快速轉型期的1988年作為一個時間節點,讓社區群像的瑣碎現實,轉化為『匱乏且溫暖』的溫情烏托邦,完成了韓劇對大時代下個體敘事的一次書寫,也實現了社會轉型陣痛中對民眾的一種軟性療癒。」
「韓國壓縮式的現代化進程,導致那個時代的民眾的心理碎片化與記憶碎片化,需要一個高度集合的典型,來串聯起這些碎片化的回憶,那麼社區群像的敘事則恰如其分,它是整個韓國社會變遷的縮影,更是個人情感與生活的載體。這種自上而下的記憶建構,往往與自下而上的民間記憶形成張力。因此,韓國的集體記憶重構是一個動態的過程。而展現這個過程最好的方式,就是社區群像敘事的模式,以個體敘事的一個小的切面,將集體記憶容納進親情、愛情、友情,個人命運和時代書寫的語境中。」
韓國愛情劇思潮的轉變,背後折射出怎樣的社會形態?「韓國文化思潮的轉型,雖然經歷了從農村振興到文化輸出,再到年輕一代價值觀重塑的全過程,但韓國的社會矛盾有着某種延續性。」汪曉說,「除了顯性的平等自由、階級分化,以及社會偏見之外,更為核心的是群體認同危機。這種群體身份認同的危機,是多重性的,有傳統儒家禮教與西方民主化模式之間的認同危機—《來自星星的你》的都教授哪怕是個外星人,也得在親歷百年不斷更換身份。也有階層身份和倫理倒置的認同危機,《黑暗榮耀》中的文老師,最終靠復仇的信念成為了當年霸凌自己頭號人物的女兒的班主任,『我的信仰,就是你』則成為了她可以超越教師職業天然的道德自覺屬性,而被賦予復仇期待的一種新的身份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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