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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泥巴世界中「離經叛道」 玩出新境 蘇獻忠 傳統手藝要存活 必須與當下對話

2025-10-17 04:15:27 副刊
●蘇獻忠與他創作的《衾》系列。
●通體藍色、肥胖、站立的這隻鳥是蘇獻忠的精神自塑像。
●《紙》系列被國內外藝術機構收藏。
●蘇獻忠創作的佛像刻意模糊五官。

鴨舌帽,寬腿褲,一個印着「為人民服務」的褐色挎包。1968年出生的中國陶瓷藝術大師蘇獻忠以這樣一身「潮人」裝扮,坐在他略顯雜亂的工作室裏,接受香港文匯報記者的專訪。茶几上有茶,手邊是泥,而泥在他手中,不只是泥。它是語言,是自由,是一場可以「放浪形骸」的真誠對話。他的作品不守規矩,大膽、先鋒,甚至「離經叛道」。他說自己骨子裏「總有些不安分」,老想着「能不能生出點新的東西」。於是,泥巴在他手中,不似別人只有宗教造像與日用器皿,而是成為了思想的載體、詰問的媒介。 ●文、攝:香港文匯報記者 蔣煌基 泉州報道

德化,這座位於福建泉州北部的「世界瓷都」,白瓷興於宋元,盛於明清。十八世紀,法國人專為它創造了一個名字,「Blanc de Chine」(中國白)。白如雪、潤如玉、透如絹,德化瓷曾是海上絲綢之路的明星,也是東方美學的象徵。而生於斯、長於斯的蘇獻忠,卻長成了這裏的「異數」。

從驚世駭俗到重若文明

1985年,「已經玩到什麼都不覺得好玩」的蘇獻忠,破天荒地坐在自家陶藝廠裏,隨手捏了個小人物,自此沉浸在泥巴世界。2009年,在月記窯國際藝術工作營,蘇獻忠創作了《衾》系列。這組作品,成為他藝術生涯的重要轉折。棺木與袒胸露乳的仕女,形成了肅穆的死亡與鮮活的慾望交織。她們或端坐於棺上吹拉彈唱,或以荒誕姿態釋放原始慾望。生與死、禮教與人性,被他一併推至觀者面前。

「那時年輕,思想激烈,有憤怒有激動,才會產生這樣的圖像。」蘇獻忠回憶道。他將春宮的隱秘與棺木的沉重並置,不是為了獵奇,而是為了「拷問」,「其實總結起來就是慾望,有人死後,慾望猶在。」《衾》系列徹底顛覆了德化瓷塑溫婉典雅的傳統面貌,它像一記重錘,敲碎了被禮教包裹的平靜表面,也讓蘇獻忠從傳統的繼承者,一躍成為現代的提問者。

如果說《衾》是撕裂的、吶喊的,那麼2016年的《紙》系列,則走向了內斂與深邃。蘇獻忠將瓷泥延展至每層僅0.2毫米的薄度,讓堅硬的陶瓷擁有了紙的柔軟與脆弱。泥在火中涅槃,成為「紙」;紙在文明中積澱,成為「史」。他說:「常說陶瓷『薄如紙』,但怎麼去呈現?實物只是表面。紙是中國古代四大發明,背後是影響世界的文明。往深裏想,它就不只是紙。」

《紙》系列漂洋過海,被中國國博、英國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等國內外機構收藏。它不再只是一件陶瓷,而成為東方哲學與當代藝術之間的橋樑。

「沒有符號,就是我的符號」

蘇獻忠說,手藝人的創作生涯分為三個階段:會玩、被玩、自己玩。「首先你要會玩,然後玩得可以、好玩,再讓別人玩。等別人玩得差不多了,你再回來自己玩。」他覺得,到了最後的「自己玩」,藝術就升至另一個維度——心靈的自由。他口中的「玩」,不是輕浮,而是對藝術本質的深刻理解與不懈探索。他不願重複前人,甚至不願重複自己。從他較早的作品《漢戲》到《衾》再到《紙》,他不斷否定自己,不斷重建,用泥土「表達未曾表達」。「每個大師都有自己獨特的符號,但沒有符號,就是我的符號。」他說。

2020年,蘇獻忠創作了《等花開》。這組作品並非常見的瓷花,而是以傳統「簪花」為元素,塑造出靜默等待的姿態。花,是他家族的符號。他的曾祖父蘇學金創作的瓷梅花,曾在巴拿馬萬國博覽會獲獎;他的父親蘇桂英做的瓷花,曾裝飾北京人民大會堂。

但蘇獻忠一直不敢碰「花」。「怕做俗了。」他說,《等花開》是他對家族傳承的深層反思:「我們四代人到今天,真的綻放了嗎?我還是打個問號。」這不是驕傲的宣告,更像是謙卑的自省。在「瓷都」德化,這樣的聲音顯得孤獨而珍貴。

無相之相 方見本心

在以宗教造像和日用瓷為主流的德化,蘇獻忠的路徑注定孤獨。「在德化我只是個案,個案產生不了影響力。要有影響力,必須是一種現象,是一群人的共鳴。」他孤獨,卻也享受其中。他承認自己是「沒那麼嚴重的離經叛道」,但不認為自己是傳統的「叛徒」,相反,他視自己為真正的傳承者。「傳統不是固守某一樣式,而是奔流不息的『大傳統』。要有源頭活水,不斷往裏增加新東西。」他清醒地認識到,傳統手藝要存活,必須與當下對話。而他想做的,不是模仿傳統的軀殼,而是接續傳統的靈魂。他是德化的「異數」,或許更是德化與世界對話的先鋒。

蘇獻忠手下的佛像與眾不同,它們都沒有清晰的面容。「我做的佛像都是無相,」他平靜地說道,「然而無相其實就是有相。」這一看似矛盾的理念,源於他對宗教造像本質的思考。他認為,眾生各有其相,每個人心中的「佛」都不盡相同。「我們不談宗教,但如果內心存有敬畏,自然會形成某種規矩,某種具體的東西。那是觀者自己形成的,而不是別人給的。」在他看來,這種由內心生發的意象,遠比外在的具象形態更為重要。

這份創作靈感的種子,早在一次龍門石窟之行中已埋下。他着迷於那些小佛龕中尚未完成或已風化模糊的造像。「那些模糊的痕跡特別精彩,神韻、關係都在,卻又朦朧不清。」這種「未完成」的狀態深深觸動了他,讓他看到了超越形似的精神表達。於是,他選擇讓佛像回歸「無相」。刻意模糊的五官,去除了所有外在修飾,只留下簡潔清雅的外輪廓和靈動飄逸的衣紋。這種留白,為觀者打開了無限的想像空間。

無相之相,反而直指本心。

名鳥振翅飛越傳統

《那隻著名的鳥》是蘇獻忠去年創作的系列作品,也是他為自己勾勒的精神肖像。兩隻鳥,一隻站立、通體藍色、肥胖、眼神帶着桀驁不羈;另一隻則俯臥、紅色、僅有半身、形似戰鬥機。它們不同於任何傳統自塑像的寫實、神似,卻飽含隱喻與張力。

靈感來自尼采的《偶像的黃昏》。去年某次機場候機時,蘇獻忠讀到《不合時宜的漫遊者》一章,靈光乍現:「我就想到了我這隻鳥,就應該叫《那隻著名的鳥》。」這鳥,詼諧其外,鋒利其中。它桀驁、憤怒,也無奈、戰鬥。他說:「我認為我的創作就應該是那種狀態。」他在創作中沉浸於自我世界,與泥巴對話,與思想交鋒。「可以自嗨,可以自詡天才,反正無人知曉。」他笑言,「自己的作品首先得感動自己,再想去感動別人。」

「那隻著名的鳥」不只是作品,更是一種態度:不迎合、不重複、不解釋。每個人感覺不同,有人在意工藝,有人在意背後的東西。而蘇獻忠覺得,觀者的感受才是意義所在。這隻鳥,正飛越德化的傳統枝頭,朝着更廣闊的天空振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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