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農
白影幕搭在剛剛收割完畢仍散發着成熟莊稼味道的地裏。這片高崗位於兩村中間,一個村盤臥在高崗之下,白日裏可俯瞰大半個村莊的老舊屋頂和高高聳立的電線杆以及風姿各異的樹梢。另一個村莊在高崗以東三里外,與之並肩平齊。兩個村莊的人們在這樣秋涼的夜晚,在空曠遼闊的莊稼地共同觀看有聲黑白電影《苦菜花》。
這一幕發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懵懂的我雖有記憶,卻只留下模糊片斷。記得田間突起的影幕上一位挽着髮髻滿臉苦大仇深的奶奶、一堵半禿土坯牆、一個紮着頭髮辮閃着晶瑩淚花的姑娘,僅此而已。這是我關於露天電影最初的記憶。至於兩個村莊共享一場電影,似乎僅此一次。後來,改在村東一片樹木稀疏中間有幾座小土堆的場地放映。
夜,濃黑得像打翻了墨汁瓶從半空潑下,空氣中漂浮着壓抑不住的躁動與喜慶。晚上放電影的消息不脛而走,風一樣席捲整個村莊。人人笑逐顏開,好似過年過節。吃過飯刷過鍋碗的人們紛紛從各家各戶出來,身後傳出吱吱嘎嘎的關門聲和嘩嘩啦啦爽利的落鎖聲。老少爺們扛凳子搬椅子,不約而同赴一場約會。看家狗咬着腳後跟、搖着尾巴、追着屁股跟出來,被主人一聲斷喝,心不甘情不願退回去,不滿地朝半空吠半聲,老老實實蹲在門口看家護院。
夜幕裏有焦紅的亮點閃閃爍爍、起起伏伏,是噙着旱煙袋鍋的大爺或握着煙杆的大伯三叔不緊不慢在走。孩子們的歡天喜地從剛擦黑開始,唧唧喳喳地笑與嘿嘿哈哈地鬧,悠忽躍上牆頭,飛上枝頭,混進夜鳥的嘁嘁啾啾裏。大手拉小手,蹣跚學步的娃兒爭先恐後貼着母親的雙腿往前蹭,終於被一把掐住腰摟進懷裏,嗯吶、吧唧一吻在半空炸開。鄉村的夜如果沒月亮,伸手不見五指。一不小心踩在豬糞、牛糞、狗糞、羊糞上。皓月當空,大地萬物像披了聖白的銀光。小孩在月光下跳繩、丟沙包、打寶兒,視線清晰,視野開闊,紅薯地裏奔跑的兔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放映地,影幕前至中間地帶早黑壓壓坐滿人。人頭攢動,影影綽綽呈散射狀向四周擴展。裏面的人席地而坐,或坐在小板凳、小椅上。外面的人坐長板凳,懶得拿座椅的只好站着。再往後只能看前人後腦勺,便站到椅子或板凳上。站立不穩或被影幕上的故事帶走了神兒,噗通從板凳上掉下來,嚇得旁邊的人一激靈,不滿地瞪一眼,回頭繼續看影幕。
放映電影是個難得的聚齊全村人的機會,大隊隊長藉機在放影前開會。隊長五十出頭,細高挑個,鞋拔子臉上麻子星星點點。冬季披一件半長黑布棉襖,威風凜凜。公鴨嗓子破鑼般,但這破鑼敲起來風趣得很,不出三五句抖個包袱,村民們愉快地迎合着笑。村長此時一般不會講太長,知道人們急着幹啥,短則十分八分,長則二十分鐘,主要傳達鄉里縣裏最新指示精神或布置耕種搶收。簡明扼要槍刀馬快,最後總結:「別的不囉嗦,下面放電影。」一片昏暗燈影裏頓時響起三兩聲年輕人的呼哨、劈里啪啦此起彼伏的掌聲。沉默的白影幕突然被一束飛蚊亂擾的光打亮,喧闐生動起來……
雖然村裏不常放電影,但我看過的電影並不算少。印象最深是《白蛇傳》。鄰居亮哥早跑到別村看過,眉飛色舞地講:一條比人腰粗的大白蛇在半山間騰雲駕霧……實地觀看時,我瞪大一雙小眼努力尋找,始終沒看到雲山霧罩。但亮哥充滿藝術性的誘惑描述已深深刻進我腦海。那時候,極少放映外國電影。我上初中時有一回,鄰居大伯看不懂外國人的破事兒,我硬裝明白給糊塗的他義務講解,也不知他真的明白與否。
弟弟去的路上總是小馬駒般興奮,中途開始睜不開眼,最後索性倒在母親懷裏。看完電影往家走,弟在母親背上呼呼大睡,我也高一腳低一腳,眼皮直打架,不小心被土坷垃或自己絆倒,腦子裏唯一念頭是立馬到家。終於進門,鞋未及蹬,爬到床上,腦袋沒黏枕頭已進入夢鄉……下次再放電影,兄弟倆依然熱情洋溢充滿期盼。同樣的程序,同樣的狀態再重複一邊。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偏僻的中原鄉村還沒有電視,可供人們娛樂消遣的除了鼓兒詞、唱大戲外,就是露天電影。這對貧瘠荒蕪的鄉村而言,簡直是一場文化饕餮盛宴,一次高質量高水準的精神洗禮和藝術熏陶。
(亦農,原名唐哲,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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