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紅軍
在時光長河的幽深處,我偶然闖入一座廢舊的庭院,彷彿誤打誤撞闖進了歲月塵封的往事裏。斑駁陸離的牆壁、殘磚破瓦散落於地,滿目皆是荒蕪寂寒,卻在抬眼間,撞見一幅鮮活的迎壁牆畫,剎那間,時光回溯,父親的身影於腦海中漸漸明晰。
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經典構圖——高山巍峨,層巒疊嶂,恍若大地擎天巨臂,撐起一片蒼穹;小橋橫跨溪流,拱形石橋恰似彎彎新月,臥波潺潺,橋下清水漾着微光,似靈動眼眸,顧盼生輝;岸邊梅枝虯勁,點點紅花綻露芳華,宛如星子墜落枝頭,而幾隻喜鵲或棲或飛,登臨梅梢,翹首振翅,盡歡鳴,一派「喜上眉梢」的蓬勃朝氣。兩側對聯「喜看紅梅多結子,笑觀綠竹又生孫」,筆鋒遒勁,墨色飽滿,那是父親以手寫心,對生活最熾熱的期許。
憶起往昔,村裏張大伯新宅初立,尋遍十里八鄉,欽點父親繪這迎壁牆畫。彼時年少,尚不懂其中深意,只知父親接下任務後,便一頭扎進勞作裏。晨曦未露,他便攜簡易行囊,懷揣各色顏料、細狼毫筆,奔赴張叔家。架木梯、拂牆面,調色試筆,每道工序皆一絲不苟。日光傾灑,拉長他專注身影,額間汗珠滾落,浸濕胸前布襟,他卻渾然不覺,雙目緊盯壁面,手中筆如靈蛇遊走,勾勒山水輪廓、描摹花鳥情態。
幼時懵懂,常於旁側嬉鬧,時而遞水端茶,默等時機討要糖果獎賞;時而以稚嫩小手,學着大人模樣輕觸壁畫,指尖沾滿斑斕色彩。父親雖忙碌,卻始終溫和,偶爾停下動作,把我抱上高凳,指指點點講解畫作精妙:「瞧這梅花,鐵骨錚錚,寓意堅韌;喜鵲登枝,是好事將近……」話語淺近,道理卻如春雨,悄潤心田。
夕陽西墜,餘暉染金庭院,父親終了最後一筆,緩緩走下木梯,滿身疲憊掩不住眸中熠熠光芒。他牽起我的手,走在歸家小徑,影子被落日拖得老長,一大一小,一路相伴,談笑間盡是煙火日常,卻不知此番牽手,是我童年裏最珍貴的收藏。後來啊,歲月洪流洶湧,生活瑣碎如沙,漸漸掩埋諸多過往。父親不再執筆繪牆,家中瑣事、田間勞作,壓彎了他挺拔的脊樑;我也在求學奔波中遠行,見識廣闊天地,歸來愈少。直至今日,佇立這廢舊庭院,目睹熟悉畫面,往昔點滴匯成暖流,奔湧心頭。
這幅迎壁牆畫,非止藝術佳作,更是父親青春的註腳、熱血的見證。當年父親三十有五,正值壯年,習得名師畫法,曾心懷熱忱,以筆為鋤,耕耘希望;用色彩作詩,禮讚生活。那些刷牆時的汗水、專注的神情,皆化作無聲愛意,融入我家血脈。每一筆一畫,皆是對子女未來的美好祈願;每一抹色彩暈染,都是對家庭責任的篤定擔當。
風拂過,牆體微顫,壁畫似煥發新生。於斑駁間,我恍若重睹父親當年英姿:熱情滿懷、匠心獨運,以平凡之心,鑄就生活的不凡。此刻方悟,父親所予,非獨一幅畫作,乃是以堅韌、樂觀為底色的人生範式。他如牆角梅,縱霜雪欺壓,依舊綻放芬芳;像畫中喜鵲,雖歷經風雨,始終守望家園,靜候春歸。
夕陽又沉,餘暉浸滿肩頭,我輕撫壁畫,似觸碰父親粗糙手掌。父親離我四載有餘,歲月悠長,此畫猶在,父愛亦如舊,藏於心底,歷久彌新。它提醒着我,無論行至何方,勿忘來路;縱世事滄桑,家中總有溫暖的港灣,父親永遠是那盞不滅的明燈,照亮我的歸途。
懷揣這份感動,我緩步離去。身後壁畫靜默,身前光影悠長。知曉往後歲歲年年,無論坎坷崎嶇,皆有父愛如畫,護佑前行;可踏遍山河萬里,亦不忘此處有根,心安便是吾鄉。
(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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