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君度
黃新波是魯迅先生親手扶持的「新興木刻運動」第一代青年健將,其藝術生涯自始便蒙魯迅思想啟迪。1933年,他攜習作求教於魯迅,翌年,其早期木刻力作《推》即被魯迅慧眼選入《木刻紀程》。
黃新波的版畫,予我最深刻、最獨特之印象,莫過於其間流淌的濃郁浪漫主義氣韻。此種浪漫,非關風月旖旎,而是在血火交織的特定歷史語境下,熔鑄象徵、超現實手法與深沉情感而成的獨特藝術表達。魯迅曾力倡新興木刻須兼具「剛健分明」之「力之美」與「新的生命」,力避機械摹寫現實。黃新波正是此一理念的卓越踐行者——他將魯迅推介的德國表現主義巨擘珂勒惠支之悲愴力度,與美國版畫家肯特富含象徵意味的詩意情懷互相糅合,淬煉出獨樹一幟的「詩性戰鬥語言」。
觀其版畫,絕非現實場景之簡單復刻。其畫面宛如一段段充滿奇幻色彩的視覺詩章,蘊藏着強烈的敘事張力與深邃的象徵意涵。即便以抗戰為題的嚴峻之作,此特質亦鮮明如故。黃新波作品中那些蜿蜒流動的線條、懸浮於深邃空間的神秘星體、源於古老神話的奇異獸形圖騰,無不是對魯迅「藝術需超越時空限制,啟迪智慧」主張的深切呼應與創造性呈現。
尤值矚目者,抗戰時期實為黃新波藝術生涯之關鍵階段。身為「新興木刻運動」中堅,他與同道以刻刀為戈矛,投身救亡洪流。其創作高度聚焦於揭露日佔區民眾在鐵蹄下的深重苦難與不屈抗爭。然而,即使直面如此殘酷現實,黃新波亦罕用自然主義的寫實手法。他更傾心於運用象徵、隱喻與超現實構圖,將血淚現實升華為一種悲壯而崇高的浪漫圖景。如其控訴「皖南事變」的曠世傑作《他並沒有死去》(1941),以「黑暗中緊握鋼槍的手」與「散發不滅光芒的革命書籍」為核心意象,象徵信念之永存。魯迅對此類象徵手法推崇備至,認為其能「使畫面內涵增大,不受時空限制」,將現實批判提煉升華為「永恒的美的生命」。
正是這種將現實苦難轉化為高度藝術化、象徵化浪漫語言的獨特表達,使其作品在控訴暴行之餘,更具撼動心魄的藝術感染力與穿越時空的永恒力量,這種將個人心曲與人間苦難交織熔鑄的浪漫表達,正是魯迅所殷切期待的「剛健分明」之「力之美」,在歷史洪流中最為深沉悠遠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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