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匯報記者江鑫嫻 北京報道)著名歷史學家許倬雲先生4日在美國與世長辭,享年95歲。許倬雲精通上古史、經濟史、文化史、考古學、社會學,被譽為華語世界最具影響力的史學大家之一。他的學術代表作有「古代中國三部曲」(《西周史》《中國古代社會史論》《漢代農業》),另有「中國文化三部曲」(《萬古江河》《說中國》《中國文化的精神》)等大眾史學著作數十種。在此前的一次採訪中,當被問及最重要的遺憾時,許倬雲沉思後,引用了陸游詩句:「但悲不見九州同」,並哽咽道:「抗戰中長大的我,『中國』二字刻在心裏。」

許倬雲(1930年—2025年)

許倬雲生來身體便有殘疾,四肢先天畸形,手腳內翻,需借助雙柺才能走路。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當時其父許鳳藻擔任第五戰區經濟委員會委員,工作職責是保障前線軍糧民食的供應。許倬雲因身體殘疾不能像其他兄弟姐妹一樣去上學,所以只能隨同父母沿戰線四處遷徙。在他的回憶中,八年抗戰期間,除了最後一年多,能夠安頓在重慶,其他時候都要「跑來跑去」。「因為我一輩子不能動,不能和人家一起玩,所以永遠做一個旁觀者,這跟我一輩子做歷史研究有相當的關係,歷史學家也做旁觀者」,他曾這樣說道。

●許倬雲的童年。 網上圖片

生來殘疾 著作入「尋常百姓家」

許倬雲善於運用社會科學的理論和方法治史,研究領域集中在中國文化史、社會經濟史、中國上古史。一生主張「為常民寫史」,他的著作也進入了「尋常百姓家」。2006年,《萬古江河:中國歷史文化的轉折與開展》同步在海峽兩岸出版,不僅獲得文津圖書獎,銷量也超過百萬冊。2019年7月,清華大學向新生發送錄取通知書時,一併送上《萬古江河》,校長寄語新生「從歷史文化中汲取力量」。

2006年至今,他在大陸出版新作近二十種,如「中國文化三部曲」「文明三書」「從歷史看管理」系列等,成為這個時代最具公眾影響力的歷史學家之一。近年來,他的線上課程、演講、談話頻頻「破圈」,受到年輕群體的喜愛。

●許倬雲在芝加哥大學。 網上圖片

用人生智慧療癒年輕人「精神內耗」

在2019年拍攝的《十三邀》節目中,許倬雲結合個人經歷,從全球政治局勢談到個人的精神危機,一句「我從生下來就知道自己是殘缺,不去爭,不去搶,往裏走,安頓自己。」為一些人如何在快速變動的時代,找到自己的內心安頓和人生意義提供了指引。很多年輕觀眾在看過節目後紛紛在社交媒體上表示自己很受感動,稱許倬雲用他的人生智慧療癒了年輕人的「精神內耗」。

2023年,93歲高齡的許倬雲完成了《經緯華夏》一書。該書以考古學為基石展開論述,考察華夏文明與世界文明的關係。全書結尾,是老人對這個世界的殷殷囑望:希望《禮記·大同》裏的「大同世界」理想,早日在中國乃至世界落實。「我要從世界看中國,再從中國看世界。采人之長,舍人之短,在我們源遠流長的基礎上,熔鑄一個真正的全球化文化的初階,在更遠的未來繼長增高。拳拳此心,以告國人。」

●近年來,許倬雲的線上課程、演講、談話頻頻「破圈」,受到年輕群體的喜愛。 網上圖片

「夢裏都在想中國怎樣才能更好」

許倬雲還曾撰文稱,「雖然我住在外國,但不能自外於中國,那是我的母國,那些同胞是我的手足,中國的建設與我休戚相關。我夢裏都在想中國怎樣才能更好,因此不揣冒昧,有求必應。對於問我的話,我傾囊相對,也並非覺得自己有這個能耐,我只是盡自己的責任,所謂盡其心而已。」他常常舉的例子,是「精衛填海」以及「鸚鵡救火」的故事。 他說,「我對於中國的心情,與精衛、鸚鵡的心是相通的:我不斷地投小石頭,是為了要填滿這個海;我不停撲騰翅膀,是想用羽毛上的水滴滅掉森林中的火。樹林太大了,但我盡其心。」

據悉,許倬雲曾多次表達自己想要落葉歸根的願望。在2024年播出的《十三邀》節目中,他表示,去世後要埋葬在家鄉。「我買了墳地,碑都刻好了,就在父母的墳墓旁邊。」他說。

●2008年中大舉行第65屆頒授學位典禮。圖右為許倬雲獲頒榮譽文學博士。 資料圖片

華人學界追思先生 留下不朽文字和智慧

「一代大師遠去,留給人世的,是永遠不朽的文字和淳淳的人生智慧。」驚悉許倬雲先生去世的消息後,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教授許紀霖發文稱,許倬雲先生早年的中國上古史研究、晚年的多種中國通史的論著,還有近年來很多面向青年人的視頻節目、訪談,都在中國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為表達對先生離去的哀思,許紀霖4日重刊了一篇關於許倬雲著作的書評。他提到,許倬雲先生是中國史研究的大家,他的西周史、春秋戰國與漢代的社會史研究獨步天下,但影響更大的是他打通中西、縱觀古今的通史研究。大師寫專著不難,但大師寫小書,卻沒有幾位能夠做到。近二十年來,許先生的《萬古江河:中國歷史文化的轉折與開展》《歷史大脈絡》《我者與他者:中國歷史上的內外分際》《許倬雲看歷史系列》《說中國》等,成為膾炙人口的暢銷讀物。

「不要以為這類讀物好寫,只有學問到了爐火純青、閱歷通透人情世故、人生看盡江山滄桑的時候,方能夠化繁為簡,將歷史深層的智慧以大白話的方式和盤托出。」許紀霖表示,有學問的專家不謂不多,但有智慧的大家實在太少,而許先生,就是當今在世的大智者之一。

「他是當今世界少有的頭腦」

「一如霍金對人類未來的思考,許先生也是極少有的對人類文明有着系統思考的人,他是我們當今世界少有的頭腦。」著名學者、作家余世存曾表示,但跟霍金的頭腦有所不同,許先生的頭腦是中國的、文化的,他的思考既理性,又有情感。

「要有一個遠見,能超越你未見。」《十三邀》節目官微亦於4日晚間發布視頻,緬懷許倬雲先生。視頻中,許先生表示,「要人心之自由,胸襟開放。拿全世界人類曾經走過的路,都要算是我走過的路之一。」

混沌學園創辦人李善友亦曾撰文提到過上述這句話。他認為,先生這句話,代表着一種深遠的格局和見識。當下的時代,變化頻密,凡事講求短平快。懂得從歷史和他人身上汲取力量、為我所用的人,是真有智慧的人。

最後的微博仍在憶抗戰

許倬雲在其實名微博「@許倬雲說歷史」裏多次回憶過抗戰。他於7月24日發了最後一條微博,內容便與抗戰有關。在這條微博中,他憶起川軍開拔前往台兒莊的幾個片段,寫道:「長大後我才曉得,當年川軍派出一個師直奔前線,在台兒莊全陣亡,從士兵到師長,一個不留。這是我最難過的事情,當時我不過才8、9歲,知道他們要去打『國仗』,所以小孩變大人不是年紀,而是心境。」

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許倬雲全家住在相當靠近前線的湖北,不斷避難。行動不便的許倬雲隨父母搬來搬去。父親許鳳藻每天讀報以後,會在地圖上插上大頭釘,思考戰局的情況會如何, 他不僅關心中國戰場的戰況,也注意歐洲戰場的情況。

年幼的許倬雲經常待在父親許鳳藻身邊,父親會不時將他的意見簡要地告訴兒子;這一每天發生的父子談話,對許倬雲一生的學習興趣產生了極大的影響,「總結言之,我雖然在抗戰期間失學甚久,其實因禍得福,獲得一些一般少年無法得到的機會」 。

許倬雲在《許倬雲八十回顧》裏寫道,「抗戰是我非常重要的記憶,看見人家流離失所,看見死亡,看見戰火,知道什麼叫飢餓,什麼叫恐懼,這是無法代替的經驗。」他還曾在接受採訪時,提及抗戰中犧牲的軍民,稱「不能忘,忘不了。」

【獨家特稿】金耀基覆本報:許先生活過一個非凡的人生

(記者 蔣湖)著名歷史學家許倬雲先生8月4日在美國去世,享年95歲。噩耗傳來,與許倬雲教授一生交誼深厚的社會學家、香港中文大學前校長金耀基教授,以短訊方式回應香港文匯報記者的關切:「感到驚惜與驚痛。」

金耀基教授在短訊中表示:「是陳方正先生(編者註:香港中文大學教授)剛剛告訴了許倬雲先生離世的消息。許先生活過了一個非凡的人生,此時此刻,我只覺得朋友的離世是我生命的流失。他仍活在我心中,而我則隨着他之離世而一併消亡了。人生之無奈,可謂深矣。」

●前排左起:費孝通、許倬雲、金耀基於香港大學祖堯堂。 網上圖片

相距萬里 幾乎每年都聚晤

金耀基教授與許倬雲先生訂交大半個世紀,他在2018年出版的《人間有知音:金耀基師友書信集》一書中,曾以專文《我與倬雲大兄》,深情回顧他與許倬雲先生過去的大半生交往:

「我認識許倬雲兄一個甲子了,第一次見面應是1960年代,在台北業師王雲五先生的府中。那時,許倬雲先生已從美國芝加哥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在台灣大學擔任歷史系主任。我與許倬雲都出身台灣大學,但他畢業後一年,我才進台大,他是十足十的學長(故我一直以『大兄』尊稱他)。」

2022年,為慶祝許倬雲九秩高齡,海內外師友們結集出版了紀念他學術人生的文集《倬彼雲漢:許倬雲先生學思歷程》,金耀基教授撰文《相交相識六十年的史學大家許倬雲》作為全書總序,全文展現兩人的半世紀交往,及對許倬雲學思歷程的觀察和總結:

「在一定意義上,許倬雲在台灣是民國學脈承先啟後的一輩中的代表人物。」「在我記憶中,倬雲大兄在台灣做了許多學術的建制性與開創性的工作後,70年代就舉家離台赴美,應聘到匹茲堡大學擔任史學系教授,著述講學、春風化雨,至老退休。

「1960年代,世界學術的『中心』在歐美,特別是美國。倬雲大兄在美國學術界以學術著作奠定了歷史學家的地位。2004年,美國亞洲學會頒給他『傑出貢獻獎』,高度肯定他在中國古代史研究領域的成就與意義。」

金耀基教授則在留美博士畢業後,於1970年應聘到中大(新亞書院),自此與香港結緣。兩人一直有密切聯繫。「過去五十年中,倬雲大兄在美國,我在香港,兩地相距萬里。但我與他,幾乎每年在台灣不同的場合都有聚晤的機會。」「1990年代,倬雲大兄受香港中文大學之聘擔任『偉倫講座教授』,我們當然更多了言談之樂。」

「自始至終他沒有真正離開過中國」

金耀基教授對許倬雲晚年的中文寫作評價很高。「倬雲大兄在美國生活近六十年,對美國有深切的感情和體會。但是,自始至終他沒有真正離開過中國。多少著作中,顯示他最深的關懷,是全體中國人的今天與未來。他87歲高齡時出版的《中國人的精神生活》(簡體中文版名《中國文化的精神》),更可見他到晚年越來越認同中國文化的精神價值。其實,倬雲大兄對中國文化的『回歸』,從他持續地用中文書寫時就開始了。用中文書寫,書寫的對象當然是海內外的中國人了。」

正因為這些機緣,金耀基和許倬雲、余英時等長期保持緊密交往。余英時去世前晚,還和金耀基通話半小時。幾個月前,香港文匯報記者前往採訪金耀基教授時,他還談到和許倬雲的聯繫情況,「有時候許先生打電話來長聊一會,我說你真不簡單啊。他比余(英時)先生只小幾個月。」

長期病痛折磨中 完成一部又一部著作

在金耀基教授的師友懷念文集說,「史學大家許倬雲大兄,一生離開不了先天殘障造成的種種病痛,也就在長期的痛苦折磨中,他完成了一部又一部的著作。自青年到老年,他從未停止著述。可以說,他的書寫就是他的存在,顯示他生命意義的最真實的存在狀態。」

也許,包括金耀基教授在內的社會各界人士,對許倬雲的離世並無足夠準備。就在7月初,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還曾發出預告:7月上旬將網絡直播許倬雲、王賡武、金耀基三位學術大家的對談。香港文匯報記者後來注意到,直播活動許倬雲最後並沒參加。

寫完最後一部總結性作品《經緯華夏》後,據說許倬雲講了一句話:「我終於隨時可以走了。」這位著作等身的學者離開了,卻把哀思和懷念,留給了人間。

責任編輯: 宋得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