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廟標誌性建築—金聲玉振坊。(作者供圖)
序章:素色行囊裏的泉城暮色
6月8日,飛機緩緩降落在濟南遙牆機場的跑道上。舷窗外,黃河平原的遠處還殘留着晚霞的絳紫,跑道燈串已如銀河傾瀉。帆布背包裏的山東大學素箋上,燙金的「趵突泉」圖案在廊橋燈光下泛著貝母般的瑩光,嶺南帶來的濕氣尚未散盡,便撞上濟南夏夜未消的暑熱。空氣裏浮著陽光烤炙後的麥田香,乾燥得像宣紙吸墨時的沙沙聲,連風都帶著熱浪擦過面頰。
首抵濟南航班雖有延誤,傍晚七點多的機場仍浸在琥珀色的暮光裏。接機口的燈箱散著溫潤的光,幾位山東大學的師生捧著油紙包的熱煎餅迎上來。麥香混著蔥粒的香氣還在紙包上騰著白霧,指尖觸到油紙紋理,忽然懂了《論語》「有朋自遠方來」為何能穿透兩千多年的竹簡:真正的好客從不在典籍的文字裏,而在暮色中遞來的熱食溫度裏,在煎餅邊緣還帶著的鏊子烙痕裏。
踏入孔廟杏壇,烈日下的石階、古老的碑刻映入眼簾,敬畏之情油然而生。與同伴齊聲誦讀「學而不思則罔」,仿佛能聽見數百年前講學堂上的聲音在岩壁間迴盪。不遠處,《金聲玉振》舞台演出正用水袖勾勒出《禹貢》地圖上的歷史長河。身旁同學感嘆:「這質樸的震顫,正是我們親歷文明的真實寫照。」此刻,門前石刻與眼前畫面交織,產生穿越時空的共振。
在泰山南天門,我選擇乘坐纜車登頂,心中卻對未踏過的曲折石階留有遺憾。漫步天街時,偶遇一位近乎貼在石階上的挑夫,他眉宇間滿是對泰山的敬仰。那一刻,我隨身攜帶的筆與他辛勞的身影在雲霧中重疊。教授笑談:「秦皇當年封禪,靠萬人抬轎;如今借助科技,登頂泰山已非難事。可無論古今,人們對攀登高峰的嚮往,始終如一。」 咀嚼著山東地道的煎餅卷大蔥,那質樸的麥香與辛辣在舌尖綻放,恍惚間,這份獨屬於泰山的風味,悄然烙印在從景區購得的《泰山經石峪金剛經》明信片上,與古樸的經文一起,成為此次旅程難以磨滅的印記。泰山之行,恰似一場纜車現代科技與石階古老足跡互相輝映的文明交響,奏出傳統與創新的和諧樂章。
凌晨,我與同伴在玉皇頂等待日出。濃霧彌漫,氣溫雖低,每個人眼中卻閃爍著期待。突然,師生們唱起粵語老歌《紅日》:「命運就算顛沛流離……」歌聲在冷風中迴盪,喚醒沉睡的信仰。當第一縷晨光破雲而出,大家由衷歡呼、擊掌,我深切感受到,華夏文明不僅蘊藏在古籍之中,更在危難時刻彼此扶持、心跳共鳴中得以傳承。
濟南大明湖畔,殘荷點綴在破碎光影間,宛如漢字中瘦金體般斜逸。聽當地老師用李清照「綠肥紅瘦」的詩句解讀宋詞之美,仿佛聽見漢語中虛實相生的哲思。來到黑虎泉邊,輕舀一捧泉水,冰涼中夾雜著青梅酒般的清甜。一位濟南老人熟練地用塑料桶接水、煮茶,樸實中盡顯「上善若水」的意境。文化的內核,正如這泉水,柔軟持久,潤物無聲地傳遞著仁愛力量。
在山東省博物館,我在亞醜鉞前佇立許久。這尊商代青銅器,器身作透雕人面紋,雙目圓睜,嘴巴大張,露出兩排仿若城牆垛口般整齊的牙齒,看似咧嘴大笑,實則威嚴莊重,令人心生敬畏。仔細端詳,其口部兩側對稱銘刻著「亞醜」二字,這正是它得名的緣由。講解員介紹道,鉞最初作為兵器,後來又演變成刑具,逐漸成為軍權與王權的象徵。亞醜鉞不僅是兵器,更是一種彰顯身份地位的特殊禮器,見證了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

位於山東博物館中春秋戰國時代的亞醜鉞。(作者供圖)
聯想到初到濟南時,我一心專注於捕捉大明湖如工筆畫般精緻的景致,卻忽略了市井間那些充滿煙火氣的鮮活場景,諸如老街巷裏大爺大媽們圍坐一起喝茶聊天,孩子們在胡同嬉笑玩耍。亞醜鉞的存在,讓我深深領悟到,文化傳承並非是刻板的複刻與單調的重複,而是古老的文明圖騰在歲月的長河中不斷衍生出新的內涵,持續綻放生機與活力。
在尼山聖境大學及山東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與體驗基地的非遺活動中,我試穿了傳統曲裾深衣。束帶纏繞時的輕微束縛感,正如研究員所說,是禮制將抽象的「禮」化為可觸的重量。轉入雕版印刷體驗區,老師示範時,刻刀在梨木版上走過的聲音,竟與遙牆機場跑道的燈串一樣閃著秩序之美。
我選了「童子抱鯉」的雕版,墨滾均勻碾過版紋時,紙張貼合木頭的聲音,像極了黃河平原麥浪的私語。當「年年有餘」的圖樣在宣紙上顯影,童子圓潤的面頰還沾著未乾的墨點,恍若看見千年前匠人刻版時,指尖蹭過的木屑與墨漿。同行同學舉著拓片互相比劃,笑聲迴盪在博物館的穹頂上,而我撫平拓片邊角的皺褶時,忽然懂得:這場體驗從未落幕,當嶺南的指尖碰觸齊魯的梨木,當現代的笑語混著古墨的香氣,那些雕版上的魚鱗、深衣的針腳,早已在時空深處,織成了文明傳續的經緯。
臨別登千佛山,興國禪寺的風鈴將晨光搖碎。俯瞰霧中的濟南城,首日寫作課「文章當如泰山」的話有了新解:主峰是文化立意,餘脈是生活細節,而樓宇間的霧靄,恰是東方美學的留白。同行山大學子贈的銀杏書籤上,「天下第一泉」的刻痕硌著掌心,這枚微縮的齊魯,終將成為我解碼華夏的密鑰:真正的文明,在泉水煮茶時氤氳的哲學,在煎餅卷蔥裏迸發的生命力,更在山頂同唱一首歌時,那些跨越山海卻同頻的心跳。
後記
返程航班上,我驚覺於黑虎泉接的泉水在筆記本上洇開了字跡。那團水痕漸漸顯影成四個字:「和而不同」。 原來九日齊魯行,讓我在傳統與現代、古典與生活間尋得共同律動;原來九日齊魯之行,不過是用嶺南的眼睛,重新發現華夏文明裏,那股永遠奔涌的活水。當維港的燈火在舷窗外亮起,我知道泰山雲海裏的那輪紅日,成為我探尋和傳承文化的永恆光芒。或許,我們與齊魯大地、與中國傳統文化的交流從未停止,這只是短暫的逗號,未來還有無限可能。
文:黃君 (嶺南大學社會科學系政府與國際事務專業一年級)
指導教師:周博博士(嶺南大學中國語文教學與測試中心高級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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