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匯報記者 樊慧杰)選擇成為獨立藝術家之日,便等於同安穩的職業道路揮手告別,注定要在理想與現實的夾縫中踽踽獨行。有的人難以靠藝術變現,為生存與創作苦苦掙扎;有人卻能憑藉獨特魅力,成為拍賣市場的寵兒,名利兼收。香港雕塑藝術家朱卓慧與「藝二代」何紀嵐,便是這兩極分化的典型代表。朱卓慧以副業收入支撐藝術理想,在狹小的工作室空間裏想像有朝一日為公共空間創作雕塑,卻因現實所迫無奈捨棄心血之作;何紀嵐則憑藉獨特風格叩開拍賣市場大門,在創作自由與商業機遇間尋得平衡。兩人截然不同的藝術之路,折射出獨立藝術家群體的生存百態。在展覽、拍賣場與博覽會之外,獨立藝術家們光鮮亮麗的背後,又藏着怎樣的堅持與無奈、機遇與挑戰?

在香港這座藝術市場兩極分化嚴重的都市裏,獨立藝術家們正站在創作自由與生存壓力的天平兩端。當何紀嵐作品成交紀錄拍賣行刷新,朱卓慧仍在為雕塑創作成本精打細算。這種冰火兩重天的生存圖景,恰是香港藝術生態的縮影。在獨立藝術家的共同身份下,不同人走出了不同的軌跡。
「半路出家」的藝術之路
「我對通過自己的雙手創造東西很感興趣。」朱卓慧從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畢業後,從事一份全職的平面設計工作。但四年後,她發現自己的創造慾不止是在平面上:「做平面設計有一個局限性,它缺乏一種手感,而我非常想做一些可以親手觸摸的作品。」這種對材質與觸覺的渴望,驅使她報讀了雕塑課程,從此開啟與紙皮、木材和泥土對話的藝術創作。
系統學習後,朱卓慧開始嘗試做一些雕塑作品。起初是以更方便和環保的紙皮雕塑作為主要的創作方向,六七年間參與了幾次展覽,然後開始探索木雕和石雕。她表示,自己的目標是做擺放在香港公共空間的雕塑,因為她的創作靈感常常來源於這座城市。如因坑口、將軍澳及西貢地理環境而作的《理想居住地》,為西貢海藝術節(2022)創作的雕塑作品《歸航》,以劏房為靈感的《香港標本(二):迷你劏房》等。


靠藝術賺錢還是為藝術賺錢?
何百里是「嶺南畫派」第四代傳人,香港藝術圈無人不曉的著名國畫家,作品活躍國際拍賣行近40年,他的兒子何紀嵐被視為「藝二代」。受父親影響,何紀嵐從小在顏料與宣紙間穿梭。

2000年,從加拿大畢業的何紀嵐回流香港,從事設計相關工作,涵蓋企業營銷、設計以及品牌推廣等。從事設計的十餘年間,何紀嵐曾為香港周大福、上海灘品牌等做過企業形象設計。儘管這份工作給何紀嵐以成就感,但他發現自己對繪畫的熱愛從未消減。2015年,何紀嵐決定辭工做全職藝術家。他坦言,轉型是不想讓人生留遺憾。至於放棄工作,則因為「白天做設計,晚上畫畫,看似兼顧,實則兩頭不到岸。」
成為獨立藝術家後,何紀嵐用了一年多去探尋自己的風格,他表示,初期作品多為居家消遣,直至某次託父親裱畫時,被拍賣行行家一眼相中,誤打誤撞叩開國際拍賣市場的大門,彼時是何紀嵐成為全職藝術家的第二年。

如今,賣畫已成為何紀嵐的主要收入來源,其中公開拍賣和私人洽購平分秋色。何紀嵐認為,作為獨立藝術家,在藝術交易市場中需明確自身定位。首要條件是建立獨特的藝術風格,這是立足市場的核心。但何紀嵐強調,獨特風格不等於市場通行證,藝術品與市場需求契合度、傳播渠道拓展及機遇把握同樣關鍵。不過,過度迎合市場將消解藝術的本質,使創作淪為商品化產物。藝術家需警惕將創作異化為對市場趨勢的追逐,否則將失去藝術創作的根基,迷失自我。面對商業邀約,何紀嵐奉行「三不原則」:「不破壞作品完整性,不接受外行指導,不透支創作熱情。」對於乙方身份的認知,他豁達表示,只要底線守得住,合作反而是拓展可能性的契機。作品掛在人來人往的地方,是獨立藝術家曝光的好機會。
朱卓慧則沒有那麼幸運:「至今為止,我做雕塑本身賺的錢比較少,通常都是通過其他收入來維持。」做雕塑對材料和空間的要求都比平面藝術更高,經濟壓力之下,朱卓慧選擇以兼職反哺創作,通過兼職授藝術課和接Part-time平面設計工作來賺錢,然後繼續做創作。她坦言能夠接納現狀:「我覺得現在的狀態還可以,因為藝術是需要累積的。我不是剛起步,但也不是很成熟,處於一個中間的位置。」朱卓慧說,自己現在擁有展示作品的機會,能夠參加各種展覽,與其他藝術家交流切磋,這些便是她做獨立藝術家的收穫。
無人代理又焉知非福?
做獨立藝術家的12年中,朱卓慧見到過很多年輕卻很有天分和特色的藝術家,被藝廊簽約、參加藝博會、在收藏市場獲得認同,她表示,要說不羨慕是不可能的。但一方面,雕塑在藝術收藏中僅佔一小部分,藏家沒有繪畫的多。另一方面,藝術品價格也很依賴認可度。儘管自己目前仍在努力掙扎中,但她堅信作品的質量和認可度會隨着時間的推移而逐漸提升。朱卓慧表示,沒有畫廊代理,換個角度看,也是沒有壓力,不會被要求只做「賣得好」的藝術,而是可以自由地探索和創作她所喜愛的內容。
作為老師,是否會支持學生走自己的道路?「如果有學生對未來有疑問,我會鼓勵他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要想着藝術家一定要做一輩子,收入如何,先做了再說。」朱卓慧說,年輕的時候應該多嘗試,不要過分擔心收入問題。只要自己有能力、有興趣,就應該堅持下去。隨着時間的推移,機會自然會越來越多。
同樣未簽約過畫廊的何紀嵐表示,獨立藝術家有一定名氣後,在圈內口耳相傳,便可以獲得私人藏家青睞,有時他也會與畫廊合作辦展,相比簽約有更多的自主權。他表示,獨立藝術家面臨的主要挑戰在於缺乏資源支持,需自行承擔推廣、銷售等環節。相較簽約藝術家,收入穩定性不足,但換來創作自由度,不必受畫廊排期或商業指標束縛,可完全遵循內心節奏創作。這種自主性是堅持獨立身份的重要驅動力。
「假如時間回到2000年,剛剛回港的你會不會直接做藝術家?」面對這個問題,何紀嵐認真思索後,表示自己還是會做和25年前一樣的選擇。「十餘年的工作經歷帶給我重要的人生經驗,也塑造了我的創作風格。」他說,因為做過設計,所以才會畫出以簡約線條為特色的畫作;因為做過推廣,所以懂得如何自己推銷自己;因為工作中親力親為,所以為自己辦展覽時,能夠全程把關,做出最理想的效果。回看獨立藝術家的來時路,沒有一段是彎路,所有過往都是通往現在的基石。
空間與資助 兩大難題困擾藝者
生活在香港,空間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對獨立藝術家來說,工作室絕對是意義重大的個人空間。在工作室裏,藝術家們將靈感落地,也在這裏集中儲存創作工具和作品。



朱卓慧的工作室位於荃灣一座老舊的工廠大廈,約500呎,「這個工廠大廈有50年歷史,它的好處是貨梯很大,而且因為是舊式工廠大廈,晚上開工或有噪音也沒關係。由於我做雕塑的特性,工廠大廈比市區的寫字樓更為合適。」對於雕塑創作而言,工作室的空間大小至關重要。由於朱卓慧一次只專注於一件作品的創作,因而不能同時開展多個展覽,這使得工作室裏堆滿了各種材料和半成品。展覽結束後,作品的安置問題也讓她頗為頭疼,尤其是那些大型作品。「紙皮雕塑相對容易處理,可以疊放起來,但金屬和木雕作品則需要精心擺放,以免受到損壞。」她說。
何紀嵐的工作室則坐落於熙熙攘攘的中環,由何百里購入,父子二人共用。創作空間被分成兩半,一邊掛着何百里的水墨畫,一邊則堆滿何紀嵐的作品。何紀嵐表示,選擇中環作為工作室據點的最大原因是其地理位置,他介紹道,中環的裱畫行、畫廊、拍賣行高度集中,藝術品從創作到展示和出售都很方便,因此,這片土地成為藝術家、收藏家與策展人靈感碰撞的天然磁場。
空間不足無法保留作品
談到做獨立藝術家最遺憾的時刻,朱卓慧說,是因為空間不足而不能保留下來自己的大型作品。她曾以一座被拆毀的紅磡舊居——寶其利街99號5樓作為創作背景,用紙皮雕塑了一件中式老房子的瓦頂屋檐,取名《聚散有時》。破舊易毀的物料頂隱喻被時間洗滌的村子,表達何去何從若有所失之感。從靈感產生到創作完成,朱卓慧對這件作品付出了深深的感情,但展覽結束後,由於工作室無法擺放,不得不銷毀處理。當想念這件作品時,她只能對着當時拍下的照片回憶。但朱卓慧認為自己不是一個強求的人,樂於隨緣而行:「資金有多少,我就做多少事情,空間有多大,我就做適合的作品。」這種豁達,便是獨立藝術家在理想與現實間找到的支點。

籲政府簡化資助申請
今年,何紀嵐以《香港格式》獲選了2025年國家藝術基金「美術個人創作」項目,他對此充滿感激:「國家藝術基金更多是一種認可,是對創作方向的權威背書,比金錢更有價值。」提到申請過程,他稱讚道,香港文聯有專人為申請國家藝術基金的香港藝術家提供幫助,解答他們申請中遇到的問題,因此,他的申請過程都很順利。
現如今香港對藝術家的資助又如何?何紀嵐表示,自己幾乎沒有申請過香港政府提供的藝術項目資助。因與資助內容相比,申請流程繁瑣且耗時,藝術家往往需要提交許多資料。「不如把申請表格的時間用來多畫一幅畫。」何紀嵐表示,相比耗時向政府申請免費場地,他更願意自己直接租用或與畫廊談判,以便更高效地完成展覽籌備。他倡議香港在藝術資助上能夠簡化流程,多一些重量級資助,針對不同形式的藝術提供專項資金。
私人基金會提供贊助
談及支持體系,朱卓慧既肯定政府資助的托底作用,也感激私人贊助的助力:「香港有很多私人贊助,許多基金會可以為獨立藝術家舉辦展覽提供支撐。」早前她參與的一個跨國藝術家聯展《Fusion Final》,便是由一家海外基金會的支持,同時獲得了香港藝發局和陳淑貞慈善基金會的資助。該基金會主理人薩璨如接受香港文匯報記者採訪時表示,作為非本地機構,他們對申請香港藝術資助不熟悉,因此在港的申請便由參展的香港藝術家代為完成。
面對資助申請,朱卓慧也強調自我提升的重要性:「我希望自己的能力更強後再拿出來展示,而不是求別人給我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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