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檣
我的爸爸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人,尤其面對我們時,從來就沒有過好臉,那張臉確切說就是鐵板一塊,冰冷,閃着寒光。他的眼睛不大,卻總是折射出逼人的光。他的唇間留着一撇濃密的鬍子,據說是模仿魯迅,可在我眼裏,卻怎麼都像是小人書裏常常看到的日本鬼子。
一旦我犯了事,比如偷了家中的錢,或是改了成績單,只要被爸爸發覺,便意味着天要塌了,那一刻他鐵黑着臉,雙手顫抖,喘着粗氣,滿含殺機,就像是一隻見到老鼠而發怒的貓。常常我被扒掉了褲子,他掄起那時人們常穿的鬆緊鞋,用光滑而又堅硬的塑膠鞋底,在我光光的屁股蛋上留下雨點般的抽打,然而這僅僅是一個前奏,隨後還有漫長的罰站,我朝向牆角,抽泣着,誰也不知道這樣要一直站多久,那完全視乎他的心情……
莫怪我對我敬愛的爸爸不敬,對他進行了這般漫畫般的描摹。可當時爸爸的確如此兇狠、嚴厲。在黯淡的記憶裏,只有一次他破天荒展露了純真的笑容,而且真真切切面對我們,那可真是罕見的一次奇跡乍現。
是一個雨天的下午,媽媽做完了飯,全家開始等待去上班的爸爸歸來,照例他不回來,家裏是不能開飯的,即使飯菜已經上桌,誰也不敢動半根筷子。爸爸通常回來很晚,那天卻極為反常,沒過多久,他就回來了。他穿着一件寬大的鼓鼓囊囊的雨衣,上面沾滿濕漉漉的水珠。這意味着他是穿過濃濃雨霧,一路到家的。
然而,令我們全都驚訝的,爸爸並沒有像往常那樣,一屁股坐下來吃飯,而是變戲法般地從懷中掏着東西,定睛了看,居然是鮮嫩欲滴的新鮮的玉米棒,一個、二個、三個……爸爸足足從懷裏一氣掏出了8個,它們靜靜地躺在飯桌上,薄薄的葉衣,裹着像嬰兒牙齒一般的潔白顆粒,那一縷淡褐色的玉米鬚,還冒着細密的水氣,可是如果說是爸爸的汗水,我們也不會不信。
多麼幸福呵,這麼早,我們就能吃上新鮮的玉米了。
「今天,我在山上測量,看到路邊老鄉種的玉米熟了,忍不住,就跑進去偷偷摘了幾個……」
也許是羞怯,也許是為了在我們面前掩飾自己的不當,這時我們看見了他臉上有一抹笑,那是多麼吝嗇的笑,多麼稀有的笑,現在正真真切切地掛在他的臉上。那是孩子般的笑,就像冰封的湖面,忽然被刮了一個口子,柔柔的春水漫了上來。
柔柔的春水也從我的心頭漫上來,那一刻,我忘記了爸爸一貫的兇狠和威嚴,他變得那麼溫存,充滿慈愛,他已經不是那個平日的爸爸了。
儘管爸爸表明他的偷竊,是因為抵禦不住新鮮玉米的誘惑,可我敢打保票,當時他起意犯禁,產生偷盜的衝動,絕對是為了讓我們「嘗鮮」。我想像得出當時的情景:雨越下越大,他們在山上的測量工作難以進行,爸爸磨蹭着讓同事先走,他躲在一旁,看着他們漸漸消失的背影,而後他四顧無人,藉着一天雨霧的掩護,猛地衝進路旁覬覦多時的玉米地,撥開橫亘面前密密的玉米,抖落白花花晶亮的水珠,迅疾掰下一個個包裹在葉子裏的玉米棒,端進懷裏,而後按住狂跳的心,滿懷喜悅,穿過雨幕,一路奔逃回家。
偷竊自然是不光彩的,即使為了我們這些饞嘴的孩子,然而就是這偶爾的犯禁,我們卻在那個平常的雨天,意外收穫了爸爸罕見的孩子般單純的笑容。那真是無比美好的一個雨天,它就像一道閃電,輕輕刮過我兒時記憶的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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